白適銘,《世外遺音:木下靜涯舊藏畫稿作品資料研究》,台北:藝術家出版,2017。

白適銘/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

前言:新文化、舊南畫及其現代文化辯證

日本統治台灣的半世紀中,除早期致力理蕃平亂等事務外,為弭平日台間政治、社會及文化上的既存差異,在法規及政策上多所琢磨,藉以提升台人對日認同,成為總督府重要的施政方針。尤其,在第八任文官總督田健治郎上任之後,與日後在台文教事業發展及其現代化關係最為密切者,為「台灣教育令」、「內地延長主義政策」之頒布與實施。現代教育體制之推動,來自教育乃國民基本權利之理念,台灣人受教權大幅提升之下,不僅文盲大量減少,更與明清時期教育受少數人壟斷的情況大相逕庭,迄於治台末期,台灣學齡兒童的就學率已高達71.7%,僅次於日本母國,在當時世界上可謂名列前茅。

民智大開,亦即國民思想體質之改造,可謂成就民主、自由、均富等現代化社會之重要基礎;文化啟蒙,更是跳多傳統守舊心態,走向開明、自主、創新等多元性目標之根本條件。隨著教育現代化所帶動的美術推廣,現代「美術」觀念移植台灣,創作者開始產生「藝術家」之身分認同,包含西洋畫、日本畫/東洋畫、雕塑、設計及工藝等在內的「新藝術」,成為開創台灣新文化之重要組成部分。台灣最早美術史學者王白淵,曾有以下分析:

台灣在日人統治五十一年之間,其前半期並無任何美術可見,雖有少數騷人墨客,例如洪以南、李逸樵等畫家之存在,但其作品內容陳舊,缺乏近代感覺和新的創造。直至受過日本教育之青年,逐漸到日本和法國去留學以後,才有新的美術創造。

此處所謂的「美術」,特指透過日本傳來的西方現代觀念,與傳統工匠體系判若雲泥;同時,王白淵批評明清以來流傳台灣漢人書畫陳腐因襲,「缺乏近代感覺和新的創造],完全不是「美術」。

「新的美術創造」一語的背後,蘊含受過現代知識洗禮;文化啟蒙的台灣青年,對於本地新文化塑造的殷切認同;同時,藉此與傳統士紳的階級品味、守舊偏見加以區隔。換句話說,新文化僅能由留日、留歐學生等新世代來擔當、塑造與完成。然而,新文化是否全然排斥舊文化?二者鴻溝何在?舊文化如何成為新文化思想、內涵建構的基礎?王白淵在同文中,曾標舉第一代留學東京美術學校西畫科的劉錦堂為例,提出以下看法:

最先到日本學美術者為劉錦堂,......畢業後一向沒有回台,到祖國大陸去,後來改名為王悅之,在北平經營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他的油繪枯淡樸素,帶有南畫的意趣,在北方藝術界頗有聲譽。

極為類似地,同為留學東京美教圖畫師範科的陳澄波,亦曾提出平衡東西文化差異、轉向對古代東方繪畫研究的必要性:

到目前為止,因為居住在上海的關係,對中國畫多少有些研究。其中,尤其對倪雲林、八大山人二氏的作品,特別喜歡。......我們東洋人,絕不可以囫圇吞棗似地盲目接受西洋人的畫風。

由上可知,即便如劉錦堂、陳澄波這樣,曾接受當時東亞最先進的美術教育,影響力擴及中國主流藝壇的青年油畫家,在其作品中都試圖傳達傳統文人畫、南宗畫的美學趣味。故而,台灣新藝術或新文化的創造,顯然與舊文化並無衝突,最重要的是跳脫因襲守舊及抄襲模仿的陋習,反映現代人的觀點及經驗,始有「新的美術創造」的出現。

台灣美術的現代化,並非專指西方美術形式、技術的片面引進,新文化的創造與在地文化自覺的形 成則更為重要。日治時期,台灣藝壇、藝評界最時興的論題為「地方色彩」(Local Color),亦即在藝術風格或觀念上,尋找台灣自身的獨特性,藉以營造與日本、西歐有所不同的特徵風貌,已成為當時主流、共識。陳澄波對此曾有諸多發言:

唉!總而言之,現在我們台灣的美術,已因此剛剛稍微能夠呈現出自己的面貌,我認為並不需要勉強地去模仿東京那邊的大作,而是盡其可能地磨練我們純粹的身心狀態就可以了!

進入1930年代中葉,台灣現代美術歷經台展十年左右的淘洗與歷練,揚棄模仿、發揮個性,走向純粹的自我發掘,更能夠回到藝術本位,展現其獨立性,台灣自身的文化主體價值,亦得因此而被彰顯。

此種帶有強烈自覺特徵的言論,反映企圖跨越西方強勢文化、東京大作主義、台灣殖民地身份等文化壓抑的現代性,可謂新文化理念的具體展現,代表現代化過程中,藝術家透過土地、身份的反思,所建構的地方文化認同。然而,此種新文化的形塑並非一蹴可幾,而是經由在台日籍教師的教授傳布、台府展官辦美術展覽會的推波助瀾,來台審查員的啟蒙鼓吹,以及藝術家、藝評家的自覺實踐等因素的交互作用,始得以完成。

眾所周知,日治時期四位藝壇導師一石川欽一郎、鹽月桃甫、鄉原古統及木下靜涯,不僅同為台、府展的創建者,更彷若佈道家一般,將其生涯中最精華的時間,透過學校教育或展覽機制,循循善誘發學生,無私奉獻給殖民地台灣的美術發展。例如,在石川欽一郎寄給學生陳澄波的一封長信中,即有以下發言:

因為法國現在的匯率很高,當下前往似乎有點不智!我建議你先研究東洋美術(支那或印度)。支那古畫是我們很好的參考材料,比法國更加有益。

陳澄波於東京美校五年修業之後,曾受邀前往上海擔任教職,參與中國現代繪畫的改革運動。即便 如此,學生時代留學世界藝術之都的夢想猶在,無時不刻都有動身的可能,然而其師石川卻特別提醒,認為一位東洋的西畫家更應該瞭解自身的文化,尤其是對中國及印度古代藝術的涉獵研究才是當頭要務。

我們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四位先行者的長期付出,台灣近代所謂的新美術、新文化何時才得以出現,將無法想像。一如在劉錦堂或陳澄波等第一代洋畫家身上所見,二人創作風格從模仿西洋趨向中國或台灣,其後持續探索並聯結東洋古老文化根源,最後創造出具有在地特質的現代藝術成果,無非都是在這些師輩先驅的啟蒙引領下,才得以完成的。然而有趣的是,西畫家創作的東方轉向,應該注入何種東洋元素?傳統文人畫、南宗畫有何特殊性,得以協助其成功營造東洋趣味?日本畫/東洋畫的藝壇先驅,扮演何種中介及啟蒙角色?

一、偶然或必然?──木下靜涯旅台時期的美術活動

木下靜涯(1887-1988)為上述四位日治時期藝壇導師之中,年紀較輕,最晚來台的日籍藝術家,然其旅台時間卻最長,總計超過二十八年的時間,對台灣日本畫、東洋畫壇的影響至鉅。木下與鄉原二人為台、府展東洋畫部的創立者,亦是現代日本畫、東洋畫傳入台灣的主要人物,然而,台、府展一年僅有一次的示範及成果展出,效果相當有限。社會上對籌設公共美術機制,藉以提振島內越發強烈的文化需求已形成共識,創立畫會對應並藉此培育新秀的工作,已刻不容緩。基於此因,木下早在台展成立之前即結合有志組成「台灣日本畫協會」(1927年1月9日創立),其後復籌設「栴檀社」(1930年2月創立),成為官展之外,振興台灣日本畫、東洋畫理想的二個大本營。

透過上述畫會的持續切磋以及展覽的競技激勵,數年之間,終於出現如村上無羅、林玉山、郭雪湖、陳進(林、郭、陳為「台展三少年」)、陳敬輝、蔡雲巖等優異的生力軍,成為台、府展東洋畫部的畫壇新星及年輕骨幹,展現得以與西洋畫部分庭抗禮、氣勢恢弘的局面。昭和十一年(1936)3月,鄉原古統因故辭去台北第三高女教職返回日本定居,自此之後,台展正歷經極不平靜改革風浪,靜涯一人獨自面對並擔負沉重的展覽事務。即便如此,迄於日本戰敗前的最後十年期間,木下確為領導台灣日本畫、東洋畫壇繼續前進的核心力量。

木下來台原因甚為偶然,事情發生於大正7年(1918)12月,因自新聞得知印度阿旃陀石窟(Ajanta Caves)發現壁畫,基於探討古老東方文化的創作需求,遂決意與友人結伴前往考察。當時,正值日本畫壇反省明治期間過度西化、間接導致傳統文化的大肆破壞等問題,藝術家重新尋找、考掘東方古代文明,藉以確立日本及東洋文化自主價值的熱潮,正方興未艾。木下等人遠渡重洋前往印度的寫生考察之旅,可以視為對此風潮的一種積極回應。途中,經建議來台舉辦畫展,復因友人罹患斑疹傷寒需在台療養,木下單獨留下照護,故與台灣結下不解之緣,開創其生涯中最輝煌耀眼的淡水時期風格。

大正八年(1919)1月31日,木下靜涯的畫作曾被《台灣日日新報》刊載出來,可謂其來台之初最 早的作品記錄。從當時報刊刊頭的題記「來遊中畫家 木下靜涯氏筆」內容可知,木下以「來遊畫家」身分被正式介紹與台灣大眾,具有初次見面行禮如儀之意義。有趣的是,與其他芝皓會同行三位畫家小林蓬雨、陣內松齡、瀨尾南海相較,木下更早成為媒體追逐焦點,顯示其在該團體內的代表性地位。而於台北鐵道旅館舉辦的首次同人展,大約在十天之後的2月8-9日才正式舉行。換句話說,木下作品作為代表在台灣先行披露一事,具有反映該畫會宗旨或日本畫最新風潮的特殊意義。

該作構圖及用筆簡潔,畫幅尺寸或許有限,然因描繪白雪皚皚的隆冬景色,畫面留下大片空白,成功營造悠遠舒暢的詩意境界。由於是雪景,加上畫面左後方的日本傳統「茅葺」(かやぶき,kayabuki)房屋樣式,可以判斷本作並非在台寫生成果,可能是攜帶身邊的近作,抑或是在台臨時描繪的作品。除風景、建築之外,本作重點為畫面前方唯一的點景人物,其姿態特殊,作頭身前傾、雙足彎曲,踩踏於雪徑之中,正步履蹣跚走向家園的景象,趣味盎然。

木下早年臨畫精進期間,雖涉獵廣泛、數量驚人,然其生涯創作仍以花鳥畫為大宗,亦為建立個人風格的主要類型。此種家園景像、日本農村風光比例偏少,只偶而出現於小品、畫帖、冊頁等之中,帶有引發思鄉及回歸田園之想,反映木下注重傳達詩情及作者心境的「南畫」旨趣。值得注意的是,二人採取的姿勢相同,皆為背對觀者、負重緩步及前行返家的形象,然而,與圖二男性的日本常服相較,圖一人物頭戴斗笠、雙手挑舉扁擔的模樣,更類似台灣農夫。該作是否針對即將到來的在台展覽而作?抑或是臨時在畫上添加台灣人物,以拉近觀眾距離?仍有待日後釐清。

事實上,在近三十年(1918或1919-1946)的旅台時光中,木下靜涯並未在學校執過教鞭,學習日本畫或東洋畫的年輕學子對其相當仰慕,多半透過親訪或私淑的方式予以就教。木下在台最主要的工作,除了專業創作之外,即是擔任長達十六年之久的台、府展審查員及幹事業務,致力台灣文化的現代化提升,功勞卓著。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並未設立美術學校、研究所或美術館,師範學校手工圖畫課時數亦少、訓練不足,除耗盡家產前往日本升學之外,立志成為畫家的年輕學子,並無其他展露頭角的機會。故而,台、府展的舉辦意義非凡,不僅成為競技、觀摩舞台,更可謂孕育台灣現代美術雛型的搖籃、溫床。

根據本書卷末年表可知,木下靜涯在台從事創作、美育或社教推展工作,曾透過包含:(一)展覽、(二)寫生、(三)書畫會、(四)講習會、(五)揮毫活動、(六)論述刊載、(七)祝賀會、(八)報章雜誌插圖繪製、(九)繪葉書(圖畫明信片)及(十)獻畫等諸多形式,不僅藉此聯絡同人關係、提高社會的能見度,並與中央或地方等不同單位建立友好協力關係;不僅追隨者、參與者甚多,其涉及層面亦廣,顯見當時以木下等人為中心的日本畫/東洋畫美術活動的熱絡情況。例如,昭和三年(1928)夏5月,由五島旭泉、野原義和等氏發起,木下靜涯擔綱的揮毫頒布會即是一例,該會堪稱台灣首次具有後援會的畫會活動。當時入會者即逾百人之多,不僅聲勢浩大,揮毫場面亦相當轟動,成為報紙持續報導的藝壇要聞。

此外,根據本書年表中日治時期報章記載可知,木下不僅積極且持續參與上述多樣化的美術活動,作為一位日本/東洋畫家,其創作及展出活動更是頻繁。以後者來說,旅台期間展出作品的次數,除歷年台、府展審查員出品總計16次之外,另包含個展8次、聯展26次,共34次,總計至少高達50次,顯見其活躍程度。個展主要集中於來台前期(1918/1919-1932),計有7次(1921、1923、1925、1927、1930)幾乎每隔兩年舉辦1-2次的個展,較為規律;來台後期(1933-1946)則僅有1次(1941),後期次數減少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參與台、府展事務分身乏術,以及將重心投入審查員觀摩作品的製作等原故。

與此相對,聯展較平均分散,其中又以參加「台灣日本畫協會」及「栴檀社」的年度例會展出較多,可見其對該二組織之重視。再者,從展覽地點來說,其足跡遍及台北、台南、高雄、新竹、基隆等台灣南北各地,以及中國福建、廣東等地,致力於東亞跨域性的文化交流。不難想見,在其繁忙且多元的美術活動中,歷經近三十年的時光與台灣社會產生連結、對畫壇的貢獻,已將其與台灣的關係由原來的偶然轉化為必然。透過在台、府展或畫會中發揮舵手般的角色,引領台灣日本/東洋畫的急速擴 展,成為當時日本全國第一、成果最佳的「地方展」,培育眾多該領域的年輕力量,時至今日仍可見到其影響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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