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ura

(今天的日本橋，日本經濟高速發展下景觀遭到犧牲的典型)

艾力克斯‧柯爾（Alex Kerr），《犬與鬼：現代日本的墮落》，臺北：木馬文化，2014。

一直以來，日本就是台灣效法的模範。不僅是活過殖民時期的老人對日本有種近似鄉愁的情感，戰後日本的高速發展，對台灣等亞洲後進國家而言，也是亟欲企求的理想。即使日本在九十年代泡沫經濟崩潰，但對台灣人來說，日本神話仍不可撼動。

這個「神話」開始破滅，大概要到三一一東北大地震之後才顯露出來。日本政府對福島第一核電廠事件的處理態度，使台灣人第一次注意到日本長期被刻意忽略的黑暗面。相較於日本民眾在大地震後展現一流國家的秩序，日本政府卻宛如落後的第三世界國家，對核電廠爆炸刻意隱瞞實情、草菅人命、無應變措施。尤其是台灣身為賑災捐款最高的國家，日本政府卻囿於一貫的懼中心態，不敢向台灣致謝，完全展露出日本政府的顢頇。

但整體而言，台灣依舊將日本視為理想，仍然在歌頌日本的美麗、效率、紀律、品質。在這樣的情況下，「犬與鬼─現代日本的墮落」，不僅顛覆我對日本的既定認知，也使我重新思考台灣的日本情結。

此書的作者艾利克斯‧柯爾是長年居住在日本的美國人，他在耶魯大學主修日本研究，又是美國地產公司派駐在日本的代表，對日本古典文化情有獨鍾，還在德島縣買了一間老房子居住，可以說是典型的日本通。這樣的背景來批評日本，自然是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心境。他痛批日本的官僚體系成為一個貪贓枉法、顢頇牛步的統治集團，無法拯救泡沫經濟破滅的日本，又不停破壞日本來成就自己的私欲。又感嘆日本封閉鎖國，對外面的認識缺乏，人民又過於順服。整體而言，日本的現狀與他們所塑造出來的形象是兩回事，偏偏世界其他地方的人都只著迷於日本塑造出來的形象，而對真實的日本視若無睹。

此書內容繁多，說了許多問題，很多部分都跟台灣幾乎一模一樣。台灣一樣有著自然被破壞、文化被摧殘、教育被控制的嚴重問題。台灣政府一樣困在過去的榮景當中，無法提出解決今天經濟沉痾的方案。唯一比較值得慶幸的，大概只有台灣人比日本人更勇於表達不滿，並且試圖抗爭。

此書原文是2002年出版，時至今日，已經過了12年。這12年當中，日本可曾從書中所講的種種不堪走出來呢？就他的種種批評中，我只知道京都的部分，原來他所悲嘆古時美好京都風貌的喪失，如今已經有民間力量試圖扭轉，雖說是緩不濟急，但好過持續惡化。但日本的官僚體系，只消看看三一一之後日本政府的作為，就知道當年作者的批評，如今仍然沒有什麼改變。而且，因為此書，我很驚駭的發現日本之前就有核能意外，即後來稱之為「東海村JCO臨界事故」(頁129-130)，這是在福島第一核電廠之前日本最嚴重的核能意外。當時作者就痛陳日本根本沒有處理核能問題的技術，甚至沒有處理的意願，完全辜負日本所謂科技大國的美名。這樣的狀態，似乎一直延續到今日。

作者對日本恨鐵不成鋼，當然是建立在日本實際面向的不堪。不過如此的批評，多少也建立在歐美人士對日本「理想」的想像上。在西方世界中，日本可謂被賦予最多浪漫情懷的地方，無論是小泉八雲（Patrick Lafcadio Hearn）向西方宣傳日本，或是日本式美學在十九世紀歐洲的風行，日本一向被視為東方世界人文自然薈萃之處。這樣美好的地方，卻被居住其中的人如此破壞，作者想必是抱持這樣巨大的感傷而如此痛陳，當中自不免帶著過度的情緒。

無論如何，既然身為已開發國家之林，日本理當作為某種表率，但無奈所謂的「表率」，實質上是帶頭破壞。這也讓我意識到，很多我們認為非常糟糕的舉措，日本其實是始作俑者，比如將海岸線水泥化、山坡地用水泥加固，在河川上大肆建設水壩，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台灣政府確實對日本政府的作為亦步亦趨，特別是破壞自己的環境上，幾乎是忠實的擁護者。

作者在探討日本發生的種種問題，最終他提出一種看法，就是日本的體系缺乏「實質內容」。但這樣的結論，於我而言仍是過於抽象。整體而言，日本 (乃至於台灣) 當局的種種作為，其實就是在規避問題的本質，只在細枝末節上打轉。而日本比台灣可悲之處，在於日本表面上的完好容易使人忽略本質的醜惡，比如施工品質良好的寬敞柏油路通往無人居住的荒郊僻壤，由著名建築師建造的碩大美術館蓋在只有一兩千人的小村莊，建築或工程本身的完好，往往掩蓋了荒謬的動機。我不禁想起之前台灣傳頌一時的「地下神殿」，也就是為了防範東京淹水所打造的巨大地下滯洪池。與其說這是工程奇蹟，不如說這是日本不斷灑錢建造公共工程的極致。當世界的趨勢是期許都會區也能夠有著調節自然生態，可以吸收雨水的「海綿都市」時，日本仍用難以計量的鋼筋混凝土來打造出一個水泥化的烏托邦世界。因此此書對我最大的啟發，就是不再盲從日本的經驗，而是要認真分辨優劣，真的去創造出一個人與自然得以和諧共處的環境。

(柴田敏雄所拍攝的日本國土水泥化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