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外電報導得知周有光的新書《朝聞道集》,而且彷彿出版不久即在中國遭禁。幸而此書台灣的網路書店有存貨,我要買到倒不甚困難。此書是他的雜文集,出版社將其文章分作五類,看似洋洋灑灑,但大抵不離歷史、文化和他著力甚深的語言範疇。

以百歲之齡,還如此戮力著述,周老先生的精神誠為可佩。不過,我從他的文字當中,感覺到時代的落差。周有光是陳丹青等人所說的「民國範兒」,他身處中西文化衝擊的時代,經歷民國肇建、五四運動、兩次大戰、共產中國成立,我從他身上看到那代人學貫中西的能力、實學報國的熱誠,這是他們那一輩獨有的境遇。在中共幾次大肆清洗知識分子之下,周有光還能堅持至今,精神矍鑠,實在是中國的寶藏。但即便如此,他的文章充斥著時代的侷限,有明顯的滯後感,很顯然,這是中共建政後三十年的空白所致。我得說,台灣在1949年之後的學術發展,縱然充滿侷限,但再怎麼樣,國民黨至少給出空間,讓純粹的學術研究,可以透過大學和研究機構延續下去。相較之下,中共建政後的學術成果,幾乎都是民國時期的延續,而且幾乎沒有傳承,到了文革期間,甚至全面停擺,連《考古》或《文物》這種純粹的學術性刊物,也充斥著沒有意義的政治語言。這種巨大的斷層,雖然今日中共試圖以量來彌補,但人文厚度的落差,卻難以弭平。

比如說,周有光對中國文化的認知,仍是好壞兩判的定論觀點,「好的」用之,「不好的」棄之,彷彿文化像是某種物品,可以分割切開。但文化真可以這樣判然二分嗎?好壞之辨是這麼絕對嗎?當然,周有光不是學術中人,不需要細密的推論辯證,但如此武斷,不免讓我感到有些草率。這種心態,或許是他早年求學所接觸到的理論,或許是中共建政後推廣唯物史觀的結果,無論是哪一種,放在二十一世紀,都不免過時。這也可以看到整個中國社會在文化探討上,仍沒有離開五四時期太遠,彷彿不太長進。我總認為,文化研究到我們這一代,應該關心的不是「是什麼」,而是「為什麼」。與其去判斷儒家思想是好是壞,不如追本溯源,理解儒家思想的形成,從探尋源頭的過程中,了解古人的思考方式。這種方法,我想才是比較有意義的認識。

好似解釋《論語‧憲問》中一篇:「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時下俗眾之論,如易中天,不過是就字面意義闡釋,和宋人、明人沒有兩樣。但鄭吉雄則在前人的研究上,認為孔子之說實為反駁老子的說法,並以此推論儒道之別,實是殷遺民面對周政權態度的差異。所以道家思想,實是殷遺民在周的強勢作風底下,為求生存發展出的思考模式,由老子集大成。如此理解,我想會比周有光單純的駁斥道家思想,要來的有意義的多。

而且因為中國長時間自外於國際,周有光對西方世界(特別是美國)的認識,顯然不甚全面。相較之下,他對蘇聯的理解,就相當熟稔,這完全可以歸咎共產中國的影響。不過,就這方面,也有可能是出版社編輯先行刪去敏感的內容。看大陸的書籍,這個層面的風險不可不詳加注意。

我猜書中最無更動的,應是他討論拼音和語言的部分。這部分我感想甚多,已另外為文。不可否認,周有光下過相當工夫研究世界文字,見解獨到。但他們是在「中文拉丁化」的背景下建立自己的觀點,對中文的成見甚深,我想不唯周有光,中國大部分語言學家皆是如此。所以這方面的文章,姑且當一家之言,但我是不認同的。我也不否認,身為台灣人,從小活在繁體字的世界,總覺得如此寫字說話是理所當然,何必遽改。真要採西人之長,學他們的語言就是了,何苦拿自己的語言削足適履?再說,我反而認為今天大多數操華語的人所用的「中文」其實西化過甚,理當反璞歸真,讓中文不再當西方語言的附庸,這樣才是展現民族自信。

此書是否遭禁,我難以查證,但我能理解查禁的理由。周有光當年主動回去共產黨建政的中國,可見他至少對共產黨是沒有成見的。而在文革以前,他也沒有受到迫害。從這個背景來看,周有光應該是中共的活招牌,是吹捧都唯恐不及的人物。但周老先生居然在書中徹底否定共產黨,屢屢稱蘇俄解體是「離開歷史的誤區」,大肆要求民主改革。裡面有篇〈不丹王國的民主化〉,明講的是不丹,暗指什麼,大家心知肚明。這些文章本來就已經先行刊載在雜誌上,照理雜誌都刊了,又復何禁之有?但中共官員心思難以捉摸,此一時彼一時也不是不可能。反正對岸禁之愈多,愈可凸顯台灣之自由,對我來說,倒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若有可能,我倒希望台灣能有出版社可以直接跟周老先生接洽,讓他的文章能以原始面貌刊登(雜誌文章,都可能有大幅刪改),出個還原版的《朝聞道集》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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