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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摩尼教傳布廣遠

摩尼教之傳布,先由北而南,復由南而北。其傳布之途徑,遠近倒置,頗不可解。疑書闕有問,不能據現存之史料,而遽定其傳布之途徑果如是也。摩尼教之傳來,始自波斯。然波斯入唐之途,原有海陸二線。摩尼教之來,蓋由陸道而非海道,故其教先傳至京師。即其後由吐火羅、回鶻繼續傳來,亦均取途於陸,故其教先自北而南也。

《史略》卷下:大曆六年(七七一年)正月,又勅荆、越、洪等州,各置大雲光明寺一所。(并見《通鑑》卷二三七胡注)

《佛祖統紀》卷四一:大曆六年,廻紇請於荆、揚、洪、越等州,置大雲光明寺,其徒白衣白冠。(并見卷五四)

前章言大曆三年京師始建寺,大曆六年即勅東南諸州同建寺。其傳播之廣而且速,可見矣。兩書同紀一事,而《佛祖統紀》多一揚州。洪為今江西南昌,越為今浙江紹興,當時洪、越諸州,未必皆有回鶻人居住。可見摩尼傳教之廣遠,實較回鶻人之分布為盛也。

《冊府元龜》卷九九九:元和二年(八〇七年)正月庚子,廻鶻使者請於河南府、太原府置摩尼寺三所,許之。

右紀事并見《舊唐書·憲宗紀》及《唐會要》摩尼寺之條,惟省略「三所」二字,不如《冊府元龜》之明瞭,故獨采之。可異者,河南、太原去京師較近,而建寺乃後於荆、揚、洪、越等州三十餘年。由南而北,實耐人探討。《會昌一品集》卷五,有賜廻鶻可汗者書意,言摩尼傳教始末,足資考證。其言曰:
摩尼教天寶以前,中國禁斷。自累朝緣廻鶻敬信,始許興行。江淮數鎮,皆令闡教。近各得本道申奏,緣自廻鶻破亡,奉法者因茲懈怠,蕃僧在彼,稍似無依。吳楚水鄉,人性囂薄,信心既去,翕集至難。朕深念異國遠僧,欲其安堵,且令於兩都及太原信嚮處行教。其江淮諸寺權停,待廻鶻本土安寧,即卻令如舊。

當是會昌元年事。乘回鶻敗亡之際,取消其江淮傳教區域,李德裕之陰謀也。李德裕當國,深嫉外來諸教。時佛教之外,摩尼最盛,至是乃藉口於奉法者懈怠而撤消之,亦摩尼之不幸哉。

第七章 唐道家依託摩尼教

佛法盛時,道家依託於佛,於是有《老子化胡經》之作。時在西晉惠帝間,著者為道士王浮,欲以此與佛家爭勝也。顧《老子化胡經》,屢遭禁斷,禁不一次,偽作亦不止一次。自元至元十八年(一二八一年)奉旨燒燬《道藏》偽經後,王浮原本《化胡經》,固不可得見,即王浮以後諸本,亦不可得見。淸光緒末法人伯希和在敦煌發見唐寫本《化胡經》,羅振玉影入《石室祕寶》乙集,存第一第十。第一題為《老子西昇化胡經》序說第一。第十後題為《老子化胡經》卷第十。第一所述西域八十餘國中,多隋以後始至國。更有大食國者,唐永徽二年(六五一年)始見於史,唐以前未開有此國名。可斷定此本為唐永徽以後作,實非王浮之舊。《佛祖統紀》卷三十六,「王浮文本一卷,其徒增為十一卷,第一卷證化罽賓胡王」云云。此本卷一,並非化罽賓胡王,則亦非其徒所增之本。唐總章元年(六六八年)、神龍元年(七〇五年)兩度禁燬《化胡經》,則此本殆作自開元天寶而後。其時摩尼教正盛,二宗三際之說,流播一時。此本第一有云:
我乘自然光明道氣,從真寂境飛入西那玉界,蘇鄰國中,降誕王室,出為太子,捨家入道,號末摩尼,轉大法輪,說經誡律定慧等法,乃至三際及二宗門,教化天人,令知本際。上至明界,下及幽塗;所有眾生,皆由此度。摩尼之後,年垂五九,金氣將興,我法當盛,西方聖象,衣彩自然,來入中洲,是效也。當此之時,黃白氣合,三教混齊,同歸於我。

此唐朝道家依託摩尼教也。晉時佛法盛,故《化胡經》託於佛。唐時摩尼教盛,故《化胡經》復託於摩尼。曰「三教混齊,同歸於我」者,道、佛、摩尼也。在當時道家之意,以能涵蓋三教為榮。在今日考證家觀之,則當時摩尼必有可慕之勢,而後道家乃依倚之也。或認此為王浮原本,以其中有依托摩尼語,遂謂西晉時摩尼已流行,失考之甚。須知尼之卒,亦在西晉初年,其教斷不能流行中國如是之速也。

右所引《化胡經》,《佛祖統紀》卷四十八曾引之。《佛祖統紀》撰於南宋景間,可見此本景定時猶在。然《至元辯偽錄》所載《道藏》偽經目錄,《化胡經》下注王浮撰,此外又有《西昇經》,與此本前題所標老子西昇化胡經不合。《至元辯偽錄》卷二,又引其三十四化有云,道成類佛陀,眾號末牟尼;四十二化有云,老子入摩竭國,立浮圖教,名清淨佛,號末摩尼。牟尼與摩尼,混亂不清,任意附會,與此當又為一本。至元與景定,朝代雖易,然相隔不過十餘年。乃《辯偽錄》所載,與《佛祖統紀》所引已有不同。假本之流傳,殆非一本矣。

第八章 唐人重視摩尼教

摩尼教在唐之勢力,已如上述。今更就唐代詞人無意中所稱道,亦足見摩尼地位在唐之重要。《唐文粹》卷六五,舒元輿《重巖寺碑》序云:
國朝沿近古而有加焉,亦容雜夷而來者,有摩尼焉,大秦焉,祆神焉。合天下三夷寺,不足當吾釋寺一小邑之數。

元輿以太和九年(八三五年)被殺。《重巖寺碑》著於長慶間,其列三夷寺,以摩尼居首,此必當時社會之一種現成排次,如儒釋道者焉,而元與隨筆引用者也。《唐大詔令集》卷十,會昌五年(八四五年)冊尊號赦有云:
乃者虜眾乖離,部族款附,收弟子於氌裘之所,致名王為冠帶之臣。堅昆來朝,不遠萬里;蠻貊嚮化,克同九州。廓清亂風,洗滌汙俗,剪逆弁而故都底定,竄摩尼而壞法永除。(并見《全唐文》卷七八)

摩尼開教於回鶻,可汗可以建紀功碑。摩尼被逐於有唐,天子遂有冊尊號赦。雖取舍不同,愛憎殊趣,然其為世所重視,則中外一致。《全唐文》卷七三〇鄭亞敘《會昌一品集》,亦有云:
二年殲醜虜,興北伐之詩;四年誅狡童,詠東征之歌。而又移摩尼之風,壞浮圖之俗,偃兵反樸,四海胥定。〔并見《畿輔叢書》本《會昌一品集》卷首)

摩尼之被逐,鄭亞以為李德裕之功,稱頌弗衰,至儗戡平禍亂。摩尼聲勢之浩大,洵非大秦、火祆之比矣。火祆以北魏神龜中來,大秦以貞觀九年來,摩尼以延載元年來,其來最後,而傳布最廣,所謂後來居上者,此耶?

第九章 唐季摩尼受迫害 

宗教無國界。宗教與政治,本分兩途。然有時因傳教之利便,及傳教士國籍之關係,不得不與政治為緣;於是宗教之盛衰,每隨其所信奉之民族為消息。摩尼之來,非以回鶻;而摩尼之盛,確與回鶻有關。會昌初回鶻敗於黠戞斯,摩尼教徒,遂大受其影響。《舊唐書》卷十八《武宗紀》,會昌三年二月制有曰:
廻紇既以破滅,應在京外宅及東都修功德廻紇,并勒冠帶,各配諸道收管。其廻紇及摩尼寺莊宅錢物等,並委功德使以御史及京兆府各差官點檢收抽,不得容諸色人等影占。如犯者并處極法,錢物納官。摩尼寺僧,委中書門下條疏開奏。(見《唐大詔令集》卷一三〇《會昌一品集》卷三,《唐會要》卷四九)

會昌三年,摩尼入中國百五十二年矣。百五十二年,未遭禍變,至是始被窘逐,亦云幸也。制中分三節處分:(一)回紇勒冠帶,配各道收管;(二)回紇及摩尼寺莊宅錢物,差官點檢收抽;(三)摩尼寺僧,委中書門下條疏聞奏。前二者處分已屬完了。後一者處分方法,尚待擬議。然卒未聞條疏結果如何,史闕文也。《新唐書》卷二一七下《廻鶻傳》曰:
會昌三年,詔廻鶻營功德使在二京者,悉冠帶之。有司收摩尼書若象,燒於道,產貲入之宮。燒摩尼書若象仍是處分其書物,未嘗述及人之處分如何。據《僧史略》,則當時寺僧之殉難者甚眾。《僧史略》卷下大秦末尼條曰:
會昌三年,勅天下摩尼寺並廢入宮。京城女摩尼七十二人死。及在此國廻紇諸摩尼等,配流諸道,死者大半。

宮疑官之誤。此據日本《續藏經》本。女摩尼七十二人死,被殺抑自殺,不明。配流諸道而死者,則被虐待死者也。此為摩尼入中國百五十二年第一次大難。《佛祖統紀》卷四二,有同一記載,而稍異其詞,曰:
會昌三年,勅天下末尼寺并令廢罷。京城女末尼七十人皆死。在廻紇者流之諸道,死者大半。(并見卷五四)

右據日本縮印《藏經》本,在廻紇句文義不完,應依《僧史略》。日本僧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第三云:
會昌三年四月,勅下令煞天下摩尼師,剃髮,令著袈裟,作沙門形而煞之。摩尼師即廻鶻所崇重也。

此為圓仁在長安時所親見,足補中國史料之闕。然殺摩尼而令作沙門形,不知何意也。

或謂摩尼之敗,由於回鶻;假定摩尼不歸回鵲保護,當不致敗,似也。不知武宗之世,仇視外教最甚;摩尼縱不受會昌三年回鶻之累,亦必受會昌五年佛教之累。所能延長壽命者,不過二年耳。《唐會要》卷四七,會昌五年武宗毁佛寺制有云:
隸僧尼屬主客,顯明外國之教,勒大秦穆護祓三千餘人還俗,不雜中華之風。(并見《舊唐書‧武宗紀》)

摩尼非外國教乎?各教一網打盡,摩尼何能獨免?《通鑑》卷二四八胡三省注云:
大秦,又釋氏之外教,如廻鶻摩尼之類。是時勅曰:釋氏既已釐革,邪法不可獨存。其人并勒還俗,遞歸本貫充稅戶;如外國人,送遠處收管。(此勅亦見《舊唐書·武宗紀》)

據此,則摩尼縱能逃會昌三年之厄,亦不能逃會昌五年之厄也。會昌五年者,中國外教史一大紀念,不獨一教然也。

第十章 五代摩尼與亂黨

唐季摩尼被窘逐後七十七年,河南陳州忽有末尼作亂之事,見於《佛祖統紀》卷四二。此極動人興味之史料也。其言曰:
梁貞明六年(九二〇年)陳州末尼聚眾反,立毋乙為天子。朝廷發兵擒毋乙,斬之。其徒以不茹葷飲酒,夜聚淫穢;魔王踞坐,佛為洗足,云佛是大乘,我法乃上上乘。其上慢不法有若此(并見卷五四)

《佛祖統紀》著於南宋末景定咸淳間(一二七〇年),去朱梁之世,凡三百五十餘年,何以知毋乙為末尼?《新五代史》卷三敘此事極略,曰:
梁貞明六年,秋七月,陳州妖賊毋乙自稱天子。冬十月,毋乙伏誅。

僅曰妖,特尋常亂黨之貶詞,未足證明其為末尼也。《舊五代史》卷十,敘此事極詳,然亦未著末尼。曰:
梁貞明六年,冬十月,陳州妖賊毌乙、董乙伏诛。陳州里俗之人,喜習左道,依浮屠氏之教,自立一宗,號曰上乘;不食葷茹,誘化庸民,揉雜淫穢,有聚晝散。州縣因循,遂致滋蔓。時剌史惠王友能,恃戚藩之寵,動多不法,故奸慝之徒,望風影附。毋乙數輩,漸及千人,攻掠鄉社,長史不能詰。是歲秋,其眾益盛,南通淮夷。朝廷屢發州兵討捕,反為賊所敗。陳、穎、蔡三州,大被其毒。羣賊乃立毋乙為天子。其餘豪首,各有樹置。至是發禁軍及數郡兵合勢追擊,賊潰。生擒毋乙等首領八十餘人,械送闕下,並斬於都市。

據此,雖未明言為摩尼,而其徒眾實含有宗教意味。日喜習左道,自立一宗,不食葷茹,誘化庸民,固明明一種宗教也。因刺史動多不法,起而動亂;奸慝之徒,望風影附,又含有政治意味也。南通淮夷,陳、穎、蔡三州,大被其毒,其聲勢亦極宏大也。曰妖賊,曰奸慝,曰淫穢,曰被其毒,皆詈詞,所謂敗則為寇耳。然究何以知為末尼?讀贊寧《僧史略》而知《佛祖統紀》之說所自出矣。《僧史略》卷下曰:
梁貞明六年,陳州末尼黨類,立毋乙為天子,累討未平。及貞明中,誅斬方盡。後唐石晉,時復潛興,推一人為主,百事稟從;或畫一魔王踞坐,佛為其洗足。蓋影傍佛教,所謂相似道也。或有比丘為饑凍故,往往隨之效利。有識者向遠離之!此法誘人,直到地獄。慎之哉!

《僧史略》撰於北宋太平興國間(九八〇年),與薛史同時,去朱梁之世,不過六十年。其詞與薛史大同,當同所本。《釋門正統》謂贊寧生於梁貞明五年,是毋乙之反,在贊寧既生以後。日「後唐石晉,時復潛興」,自石晉至北宋初,直三四十年耳。以三四十年開見之近,謂為末尼,必有所據。即使非末尼,而佛教徒誣之為末尼,或革命黨假託於末尼,皆可見當時末尼之勢力。《僧史略》明謂比丘饑凍故,往往有隨之效利者,其魔力直能令比丘改宗,宜乎佛教徒屢下戒嚴之令也。

毋乙、董乙,名不雅馴,亦官文書貶詞耳。五代時河南毌氏有開人為吾人所不能忘者,毋昭裔也。昭裔好藏書,在成都書《文選》、《初學記》等,鏤版行世,事兒《宋史》卷四七九《孟蜀世家》。 昭裔與毋乙同時,同為河南人;毋乙叛梁為天子,昭裔仕蜀為宰相,是否一家,不可知;然二人者,固有相提幷論之價值者也。

第十一章 五代宋初摩尼消息

中國內地摩尼,自會昌三年,貞明六年,兩度推殘後,其勢少挫,然殘留徒眾,倘蒙政府優容。《冊府元龜》卷九七六云:
後唐天成四年(九二九年)八月癸亥,北京奏葬摩尼和尚。摩尼,回鶻之佛師也,先自本國來太原。少尹李彥圖者,武宗時懷化郡王李思忠之孫也,思忠本回鶻王于嗢沒斯也,歸國錫姓名。關中大亂之後,彥圖挈其族歸。太祖賜宅一區,宅邊置摩尼院以居之。至是卒。

北京者,太原也。後唐以太原為北京。太原本有摩尼寺三所,此又有摩尼院,可見回鶻王公邸第,可以任便別置摩尼院以居摩尼。惟摩尼卒葬,既需奏報,則其所以檢點之者亦嚴密也。

至於西域各國,五代時摩尼猶盛。五代末,北宋初,猶有至者。

《冊府元龜》卷九七六:後唐閔帝應順元年正月,賜廻鶻入朝摩尼八人物有差。
《舊五代史》卷一三八《回鶻傳》:周廣順元年(九五一年)二月,遣使并摩尼貢玉團白貂皮等。(并見《新史》卷十一《周本紀》)
《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傳》:于闐開國建隆二年(九六一年)十二月,本國摩尼師貢琉璃瓶二,胡錦一段。

宋王明清《揮塵前錄》卷四:太平興國六年(九八一年),昭王延德、白勳使高昌。延德等敘其行程,言高昌佛寺五十餘區,皆唐朝所賜額。復有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佛經所謂外道者也。(《宋史·高昌傳》即採此)

五代時回鶻退保甘州,與于闐、高昌等,皆為今甘肅新疆地,固當日摩尼教流行之地也。比年來歐人深入流沙,發見古代回鶻文書及摩尼教經、壁畫等不少。日本明治四十二年《史學雜誌》第二十編第八號,載獨逸人魯哥克《土耳其斯坦紀行》,其所言有足與《揮塵前錄》相印證者。曰:
高昌遺址,有宏大佛殿三處。佛殿之北,又發見有壁畫。畫以淡藍色為之,中間繪一摩尼教高僧,眾僧環侍。像長短與生人無異。高僧衣白法衣,胸前有繡紋,左肩綴濶繡帶,帽施金繡,頸間繫黑紐,面長圓,鼻作鷲形,目小而歪,酷肖中國人描寫人之手筆。其背光為新月及太陽,新月作黃金色,太陽作淡紅色。環列眾僧,則各於胸間以及摩尼凱亞文字署名。審其貌,唯一亞細亞人也。左端繪有摩尼教尼僧,及土人數輩,惜所繪土人面目已剝落,摩尼教之壁畫,為今人所及見者僅此云。

是當為唐代摩尼寺壁畫,即北宋初王延德等使高昌時所見之摩尼寺等也。自元并西域,回教徒立功者眾,回教勢力,隨之東徒,而摩尼遂爾式微,新疆漸變為回地。然有一事,頗滋疑問者,即《宋史》載咸平六年(一〇〇三年)大食國遣摩尼等來朝是也。《宋史》卷四九〇《大食國傳》云:
大食國咸平六年,又遣使婆羅欽三摩尼等來貢方物。摩尼等對於崇政殿,持真珠以進,自云離國日虢願得瞻威顔即獻此,乞不給回賜。真宗不欲違其意,俟其還,優加恩賞。

所謂摩尼,果摩尼教僧乎?時大食為回教國,何至使摩尼?是摩尼者,大食國使者人名,其音譯偶與摩尼二字相同耳。趙汝适《諸蕃志》卷上大食國之條,言「咸平六年又造麻尼等貢其珠,乞不給回賜。《宋史》云云,當本於此。摩尼二字《諸蕃志》原作麻尼也。

諸史中又有未明著為摩尼,而但稱為僧者,未知其為佛教徒乎,抑摩尼教徒乎。特舉其例以供參攷。

《舊五代史》卷一三八《回鶻傳》:梁乾化元年(九一一年)賜其入朝僧凝處宜李思宜延籛等紫衣。
《冊府元龜》卷九七六:晉天福三年(九三八年)回鶻朝貢使都督翟全福,并肅州、甘州專史僧等歸本國,賜鞍馬、銀器、帛有差。
《遼史》卷十四《聖宗紀》:統和十九年(一〇〇一年)正月,回鶻進梵僧名醫。(并見卷七十《屬國表》)

所謂僧,何等僧?《九姓廻鶻可汗碑》言睿思等四僧入國,吾人嘗認定為摩尼。則此所謂,謂之產摩尼,有何不可?《新唐書》卷一五〇《常裘傳》:回紇有戰功者,得留京師,創邸第佛祠。所謂佛寺,摩尼寺也。《通鑑》卷二三七胡三省注:
回鶻之摩尼,猶中國之僭也。其教與天竺又異。按《唐書會要》十九,回鶻可汗王令明教僧進法入唐。

右所引不見今本《唐會要》,然胡三省已認定回鶻之僧為摩尼,而又明知其教與天竺異也;《遼史》表之回鶻梵僧,當然可認為摩尼,并可見北宋初摩尼與遼之關係。

明教為摩尼教異名,猶基督教之名景教也。《九姓廻鶻可汗碑》已有是名。南唐徐鉉《稽神錄》卷三云:
清源人楊某,有大第在西郭,鬼出沒四隅,杖莫能中;乃召巫立壇治之。鬼亦立壇作法,愈盛於巫,巫懼而去。後有善作魔法者,名曰明教,請為持經一宿,鬼遂絕。

據此則摩尼教五代時亦名明教;歷宋迄明,其名猶在。福建明教最盛。清源郡者泉州也。泉州之有摩尼,遠在唐季矣。

第十二章 宋摩尼依託道教

唐道流依託摩尼教,已於第七章言之。然《佛祖統紀》卷四八,於南宋嘉泰二年(一二〇二年)餘杭白雲巷道民乞隔勅額一事,特著排斥摩尼之論,可知當時摩尼亦依附道教。今錄其文如左:
嘗考《夷堅志》云,喫菜事魔,三山尤熾。為首者紫帽寬袗,婦人黑冠白服,稱為明教會。所事佛衣白,引經中所謂「白佛言,世尊」,取《金剛經》一佛二佛三四五佛,以為第五佛。

又名末摩尼,采《化胡經》「乘自然光明道氣,飛入西那玉界蘇鄰國中,降誕王宮為太子,出家稱末摩尼」,以自表證。
其經名二宗三際。二宗者,明與暗也。三際者,過去、未來、現在也。大中祥符興《道藏》,富人林世長賂主者,使編入藏,安於亳州明道宫。
復假稱白樂天詩云:靜覽蘇鄰傳,摩尼道可驚。二宗陳寂默,五佛繼光明。日月為資敬,乾坤認所生。若論齋絜志,釋子好齊名。以此八句表於經首。其修持者,正午一食,裸屍以葬,以七時作禮,蓋黃巾之遺習也。(原註:嘗檢樂天《長慶集》,即無蘇鄰之詩。樂天知佛,豈應為此不典之詞?)

右所引《夷堅志》不見今《四庫》本及陸刊本《夷堅志》。其所引《化胡經》,則正與敦煌本《化胡經》合。當摩尼教盛時,道家依託摩尼以自重。當摩尼教衰後,摩尼反依託道家所偽作之《化胡經》以自存,想彼此皆始料不及也。然其所謂摩尼者,果為唐代摩尼嫡派所遺傳,抑仍係道家所依託之摩尼教,不可考矣。然因此可證南宋時摩尼之說猶盛,且遠播於閩越間。大中祥符中,以《二宗三際經》(摩尼經)賂主者使編入《道藏》之富人,亦熱心摩尼教者也。今《道藏》是否尚有摩尼經,須細考。然據明白雲霽《道藏目錄詳註》,則明《道藏》已無摩尼教經之目,惟宋《道藏》則確有摩尼經,有張君房《雲笈七籤序》可據,序云:
真宗皇帝銳意至教,盡以祕閣道書出降於餘杭郡,除臣著作佐郎,俾專其事。臣于時盡得所降到道書,并續取到蘇州舊《道藏》經本千餘卷,越州、台州舊《道藏》經本亦各千餘卷,及朝廷續降到福建等州道書明使摩尼經等,與道士商校異同,銓次成藏,都四千五百六十五卷,題曰《大宋天宮寶藏》。天禧三年(一〇一九年)春寫進之。

宋《道藏》明有摩尼經,此其鐵證。《夷堅志》所謂受富人林世長之賂者,疑即指張君房也。

二宗者,明與暗;三際者,初際、中際、後際也。其說見今藏法國摩尼教經殘卷,亦見王仁俊《敦煌石室真蹟錄》中。其殘存第一行云:宿死屍,若有覆藏,還同破戒。可知裸屍以葬,是摩尼法。今京師圖書館所藏摩尼教經殘卷,又有但聖所制,日一受食,不以為難之語,可知正午一食,亦摩尼法。

至蘇鄰詩,雖不見於《白氏長慶集》,然長慶為摩尼正盛時代,士大夫與之酬唱往遠,亦非奇事;不得以《長慶集》不載,遂據斷此為非白氏之詩。蓋集外詩之流傳者眾矣。然無論為真白氏詩與否,總有借以為重之意。既依託於道,復依託於佛(指第五佛說),又依託於詩人,其護教之心,亦良苦哉。

黄震《黃氏日鈔》卷八六有《崇壽宮記》。崇壽宮本摩尼道院,紹興元年(一一三一年)始勅賜今名。摩尼教之變為道教,此記言之甚悉。記曰:
四明固山水奇絕處也。慈溪之西踰二十里,有峯特起,為五磊山。其中沃野曼衍,人生其間,往往多秀特。而崇壽宮又適居其水脈之會,亦多闖人。如往歲吾叔祖黄仲以詩聞,今住持之祖張安國以草聖聞,皆嘗名動一時。然其雲屋疏疏,垂三百年莫之整,以僻故也。
安國之法嗣日張希聲,慨然以興起為已任。余與別二十年,一日書來其居已大備,屬余記之。且曰:吾非求以記吾勤也,記吾居之所自始也。吾之居日廣,而吾之所自始日泯,非所以篤既往昭方來也。吾師老子之入西域也,嘗化為摩尼佛。其法於戒行尤嚴,日惟一食,齋居不出戶,不但如今世清淨之云。吾所居初名道院,正以奉摩尼香火,以其本老子也。紹興元年十 一月,冲素太師陳立正始請今勅賜額。嘉定四年九月,住持道士張悟真始建今三清殿。獨念新之增者舊之忘,身之舒者心之肆,摩尼之法之嚴,雖久已莫能行,而其法尙存,庶幾記之以自警,且以警後之人也。
余讀之曰:嘻!吾儒與佛老固冰炭,佛與老又自冰炭,今謂老為佛,而又屬於學儒者,將何以合之,且何據耶?因書詰之。
則報曰:《老子化胡經》明言我乘自然光明道氣,飛入西那王界,降為太子,捨家入道,號末摩尼,戒律定惠等法。則道經之據如此。
釋氏古《法華經》卷之八九,正與《化胡經》所載合,而限於町畦者始或祕之不以出。白樂天晚年酷嗜内典,至其題庫尼經,亦有「五佛繼光明」之句,是必有得於貫通之素者矣,則釋氏之據如此。
唐憲宗元和元年十一月,回鶻入貢,始以摩尼偕來,置寺處之。其事載於溫公之《通鑑》,述於晦翁之《綱目》。則儒書之據又如此。
余既審之果然。希聲復緘示所謂《衡鑑集》,載我宋大中祥符九年,天禧三年,兩嘗勅福州;政和七年及宣和二年兩嘗自禮部牒溫州:皆宜取摩尼經頒入道藏。其文尤悉。余始復書謂之曰:信矣,是可記也。因錄其往復之詳如此。景定五年五月記。

黃仲清名得一,號壺隱先生。《黃氏日鈔》卷九五有祭叔祖機察壺隱先生墓文,稱仲清初學老子,復歸於儒,篤教猶子,彬彬儒雅。始余周睟,公賜之時,匪徒言賀,以遠大期。既而稍長,受書吾父,俾繼先志,必稱叔祖云云。是黄震之學出於黄仲清,而仲清則摩尼院道士也。宋代摩尼與道教之闕係,又多一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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