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雖然是親日大國,各種日本旅遊、生活、雜物、美食介紹的書籍不可勝數,也有相當多討論日本歷史、文化、藝術、政治、經濟的書籍,但這些書籍多半是翻譯自日本或其他國家的作者,國人因應「日本」而出的專書,反而很少,尤其是日本文化。

所以,《表裡日本》可以說是台灣的日本熱潮延燒幾十年後,終於有個台灣人提筆要寫「日本」,試圖以台灣的角度看日本。而且作者的民俗學背景,使我期待這本書會有一個不同於日本,也不同於其他國家的看待日本的角度。

實際看過後,我很失望。這本書中就只是以時間為軸,「再次」從頭到尾講過一遍「日本的歷史」。雖然這樣的日本歷史要比教科書來得生動,但這樣的內容,我相信譯介自日本的書籍應該也是大同小異。如果單以歷史學的眼光看此書,我覺得此書問題,在於整體的史觀仍是日本的史觀,而非「由台灣看日本」的史觀。作者不過是將他所學到,用換句話說的方式重新寫一遍罷了,其觀點甚至不如岡田英弘的《日本史的誕生》。

不過,書中提到「民俗學」的定義,值得注意:
這個由農政官僚柳田國男於明治時期創設的學問,目的就是找出不受半島和大陸文化影響的日本「原型」,以更強化日本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精神地位。也因此,這個略帶著右派氣息的鄉土之學就被稱為「新國學」。(頁27)

今日愈來愈多年輕一輩,在完全斷絕過去台灣歷史文化的傳承之後,反而回過來去找尋台灣文化的斷簡殘篇,試圖以此重建自己認同的「台灣文化」,冥冥中也暗合日本民俗學的定義。民俗學不僅僅是田野調查與整理而已,更是帶有政治目的的「塑造」,這點至為重要。當台灣正在積極尋找所謂的「台灣文化」、「台灣主體精神」時,從所謂的鄉土去提煉「民俗」來建構台灣意識,正是日本、韓國一直在走的道路。

日本既是民俗學的發源地,其研究體系必然相當齊備。可惜作者討論日本,並不是以這樣的角度切入。比起日本歷史,如果日本之於台灣真有什麼塑造意識型態的參照意義,我相信民俗學必不可或缺。這個民俗,不是由官方或學者所建立的「歷史」,而是歷史忽略、排斥,但更為重要的根抵。書名雖稱「表裡」,但整本書所講的不啻只是個「表」,對「裡」反而幾乎沒有著墨。以神道信仰為例,比起討論日本神道信仰的源頭,不如理解日本人如何與他們的神道信仰互動,千年以來神道信仰的發展、建立,成為日本社會秩序的一環,甚至由政治介入來規範神道信仰,塑造成日本國家信仰的象徵,這些「裡」的層面,才是日本社會饒有興味之處。

又比如說,書末談到日本的飲食。書中討論日本飲食的源頭,其實許多翻譯自日本的書籍,也多少有提到,觀點並不新鮮。而且寫出什麼「對自己文化堅持與驕傲」這種宛如廣告用語的句子,更使我覺得作者不過是看到日本文化的「表」。但為什麼日本代表性的美食,不過是所謂的屋台小吃?貴族或幕府的飲食是什麼?他們難道不代表更精緻的日本飲食文化?是什麼原因使這些飲食文化反而不為外人所知?這個深層的「裡」在此書中付之闕如。而當作者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寫著「希望有一天我們也能在台灣看到更多的這種堅持和驕傲」時,卻忽略台灣早就有類似的日本一樣的飲食文化演變,那就是鼎泰豐的小籠包。小籠包在過去不過是種地方小吃,鼎泰豐卻使它變成中華美食的象徵,還獲得米其林認證。這不啻說明作者對台灣的陌生,就他的民俗學背景而言,其實頗為失格。

如果將此書看成台灣學者的民俗學視野,我不得不說,這仍然停留在「表」上,可能不過是站在門口觀望的程度。要去討論「日本人」,恐怕仍舊長路迢迢。對「世界第一親日國」來說,這種程度實在有點汗顏,彷彿台灣之親日,只停留在made in Japan上,比偶像的盲粉還不如。我的理想,若要寫日本,得寫到如韓國學者李御寧那樣,有一個獨特的切入角度,並且深入而精煉。當然,李御寧是成長於日本殖民時期的韓國人,他受日本文化的浸潤不是後來的人可以比擬。但台灣本來也不乏這種身兼兩種文化的知識人,卻因為政治歷史的原因,無法像韓國一樣有這麼深刻的觀察,至為可惜。作者是成長於哈日風潮的一代,從娛樂、流行文化、旅遊等表層來理解日本的台灣人,在這種前提下,即使赴日留學、真實的生活在日本社會一段時間,也不見得能夠意識到到日本文化的「裡」,更不要說如何去認識「裡」的塑造。而如此映射台灣,或許就可以知道為什麼台灣文化總是空泛的無法成一家言。塑造文化的內涵,我們仍顯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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