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貼上了 2016年4月10日

 

將近三十年前,我在軍中服役,一邊開始申請美國大學的研究所。在那過程中,我幸運地得到了一位老師的建議與協助,使我能在去美國之前,先體會了美國教育和台灣教育天差地別的某些原則,至今難忘。

申請美國大學要考托福,那時候習慣的做法,是在有限的時間中盡量多報名多考幾次,從中間選擇最好的成績送去。我前後考了兩次,一次六百三十分,一次六百五十分。老師問我托福考得如何,我難免語帶驕傲地回答了。然後老師斬金截鐵給了我不可思議的建議:「用六百三十分地去申請,千萬別用六百五。」

什麼?老師腦袋昏了嗎,他不知道六百五十分比六百三十分高嗎?老師用他曾經在哈佛大學註冊組打過工的經驗跟我解釋:「托福分數是門檻,過了門檻就好,不需要太高分。」那個時代,美國長春藤大學研究所的主要門檻,低的是五百八十分,不到五百八,大概就不納入考慮了。高的是六百分,超過六百分,就通過形式檢查,進入正式審核階段。而門檻就是門檻,換句話說,審核過程中除非有特殊問題,沒有人會再去看你到底是六百零一分,還是六百五十一分。

會出現什麼樣的特殊問題?遇到亞洲學生,尤其是台灣學生,拼命靠補習拉高托福成績,如果台灣學生托福成績太高了,反而會被貼條子,要另外過一關──專人來比對你寫的自傳和研究計畫,英文程度是否和托福高分相符合。我的老師打工時遇過不少這種案例,托福分數高得嚇人,研究計畫卻寫得結巴不通,於是也就不可能通得過申請了。

老師當時語重心長的感慨,至今使我心痛。他說:在註冊組打工看到台灣學生的申請案,常常就不自主臉紅。為了那經常不知所云的研究計畫臉紅。台灣學生,會來申請哈佛大學的「好學生」,只知道要拚托福和GRE的高分,以為人家會在意你托福或GRE考高了十分、二十分,卻不知道真正關鍵的是研究計畫。量化的分數對人家來說就是門檻,人家要看的,人家藉以衡量要不要收你的,是有效的推薦信,和言之有物的研究計畫。你的研究計畫如果能夠打動系裡的任何一位教授,讓他覺得你所要研究的題目有趣或有意義,你得到入學許可的機會立即就暴增了。

台灣的老師不會寫推薦信,寫來的一看就是「通函」,沒有實質內容。更慘的是,台灣的學生不會寫研究計畫,從頭到尾沒有一點自己的看法,顯然也對自己的研究領域缺乏「問題意識」,不知該問什麼問題,沒有問題,如何進行研究?而且,托福考了高分,寫出來的英文卻沒有重點、辭不達意,怎麼可能在頂尖競爭中脫穎而出?

我的老師給我另外一個更驚人的建議,是要我申請學校時都申請博士班。等等,我才大學畢業,當了兩年兵,我沒念過碩士、沒有碩士學位啊!我怎麼有資格申請博士班?老師又耐心地跟我解釋:他知道我當時已經下了決心要走學院的路,夢想要做一個專業的歷史研究者,那就不必然要去念碩士。在美國,各種不同的學位,是按照不同的教育需求而設計的,沒有人規定念完碩士才能念博士。文科博士學程與學位,就是用來培養、訓練學術人才的,如果我清楚自己要走的路,那就相應選為那條路設計的教育。

誠實說,寄出申請書時,我心中七上八下,沒有一點把握。結果我申請了七所美國大學的博士班,沒有任何一所來要求我該有碩士學位,沒有任何一所因為我沒有碩士學位而拒絕我的申請。

於是,我飛越太平洋,開始去攻讀博士。但在台灣,我所做的,就變成了「直攻博士」,就被視為「跳級」,被當作是值得稱道的成就。過了幾年,我取得博士候選資格後回到台灣,原來的成就,很快轉成了噩夢。

台灣的教育部不承認「博士候選資格」有學位意義,但在這個資格之外,我卻並沒有碩士學位,我只有學士畢業證書,於是我就無法符合「碩士(含)以上」的學歷條件。經過艱難的說明解釋,唯一能有的妥協方式,是要我的研究所出具證明,說「『博士候選資格』等同或高與『碩士學位』」。

所裡秘書接到我的請求,真是傻眼了。我念的是一個由哈佛大學歷史所和東亞所合作成立的博士課程,全名叫「Ph. D. Program in History and East Asian Languages」,這甚至不是一個台灣教育體制中所理解的「研究所」,這個機構和碩士學位一點關係都沒有,在他們的教育制度中,也從來不是用高下來看「碩士」和「博士」的,要怎樣證明「等於或高於碩士學位」?

體諒我的難處,秘書還是給了我那張證明。但那也就是我最後一次為了這種事和這樣的教育部規定打交道。很簡單,以後再有需要「碩士以上」學歷證明需要的,我一概拒絕。而且,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我還真不覺得那是我的損失。

這麼些年過去了,台灣的教育卻一直都還是一元、線性的,有多少孩子理解了別人有不一樣的教育理念,沒那麼看重你的量化分數?又有多少孩子培養了無法量化的自我學習與自我表達能力?教育在台灣,是用來選擇學生的程序,而不是提供學生選擇的可能。這樣教出來的孩子,甚至被剝奪了用對的方式申請美國頂尖大學的能力,能不讓人遺憾嗎?

(後記)

楊照在臉書寫了一篇文章,質疑台灣的教育體制。但為什麼二十年教改過去了,台灣還是如楊文所說,是「一元的、線性的」教育方式?我的答案很簡單,因為台灣只重視文憑,不重視知識。對台灣人而言,文憑才重要,知識不重要。所以台灣有文憑的人沒有知識很平常,就算有文憑也有知識,也容易被這個社會搞成沒有知識。

台灣只重視文憑,所以高等教育大幅擴張,知識卻沒有質的提升。文憑貶值,學生只好花更多的時間與金錢取得更高的文憑,但因為不重視知識,所以學生根本沒有得到取得文憑的相應能力。我講的能力還不是什麼專業技能(實則「專業技能」這種能力也不是從學院教育而來),有時連寫文章的能力都闕如。沒有知識,只有文憑,結果就是如此。而這樣的結果,泰半是台灣人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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