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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提到中國的「知日」雜誌,經過幾年,儼然已經自成品牌。如今他們要開始做「副牌」,推出「知中」系列,第一本主題即為「山水」。

山水的確是傳統中國繪畫中極有特色的主題,雖然西方同樣有landscape painting,也常用這個詞彙來翻譯「山水畫」,但實際上這兩者的地位與內涵天差地別。山水畫是傳統中國繪畫最受重視的繪畫主題,只要去看一下中國美術史,山水畫的相關研究成篇累牘,其他的主題完全不成比例。而西方的landscape painting,充其量就是個裝飾空間之用,沒有人太在意。

但我漸漸覺得,中國山水畫的價值,可能是學者有意引導的結果。而這個源頭,大概是明末的董其昌。山水畫是缺乏實際功能的作品,特別在元代以後,幾乎轉變成純粹營造審美趣味的藝術創作。無論是宮廷或民間,最需要的繪畫作品,不外乎肖像畫、佛畫、水陸畫一類,實際上這類作品也相當普及,只是留存至今的非常少。為什麼呢?因為這些繪畫都畫在建築物的牆壁上,一旦建築物拆毀重建,這些作品就跟著消失。只有少數沒有拆掉或沒在戰爭中毀壞的建築,才得以保留。

宋代以前的山水畫很少,一方面是因為年代久遠,留存困難;再則宋代山水畫,其實就是室內牆上的裝飾,現在台北故宮最著名的三張宋代山水,原本的用途,應該都是裝飾宮殿,就像手工壁紙一樣。實際上也有對應的考古資料可供參考,比如五代的王處直墓,牆壁上畫有日用品,象徵墓主的起居空間,日用品的背後就是山水繪畫(有圖可參照)。

也就是說,宋代的山水畫,雖然被後來的人看成是難以逾越的高峰,但對當時人而言,就是類似壁紙的存在,跟其他主題比起來,並不特別。山水畫開始「特殊化」,大概是元代開始。最被後人推崇的元四大家,他們似乎只畫山水畫,而且一開始,這些作品似乎沒有到處流傳,可能只是送給好友的禮物,或是幾個好友出來玩(雅集),一起即興創作的作品,總之,這是很私人的。

但隨著送的人一個接過一個,而且這些人,剛好都有錢有閒,這種純粹為了消遣而產生的畫作,竟就成為中國繪畫的最高峰。我說消遣絕對不是亂講,就以黃公望最有名的作品「富春山居圖」為例,黃公望的本業是個道士,根據學者研究,他開始畫畫似乎是很晚才開始的事情。目前收在台北故宮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富春山居圖」台北故宮有兩幅,「無用師卷」被視作真跡),卷後有黃公望的跋文(memo的概念),說他寫這畫是他與無用法師去富春山玩的時候隨興畫出來的,後來畫出興趣來了,便有時這裡加加那裡補補,畫了三四年還沒畫完。後來他又出去玩(他講「雲遊在外」,但也有可能去幫人作法事)回來,可能興致又來了,就花了一點時間畫完。無用法師知道了,想跟他要這幅畫,他便寫了幾句,當中好像帶了一點不甘心的情緒。總之,這是他有空的時候畫出來的,然後送給朋友。不是拿來賣錢,也沒有特定用途。

這幅作品被譽為元代山水畫的顛峰之作,他的畫風也被後來的畫家不斷模仿,在畫上寫一句「仿大癡(黃公望的字)筆意」,那怕一點也不像。而山水畫,也被後世賦予一種奇特的地位,文人所擅長的「琴棋書畫」中的「畫」,往往就是山水畫。而其他的主題,就算會畫,也不被看成是必要的,比如唐寅很擅長仕女畫,但在藝術評價上,並不因為他擅長畫人,就覺得他特別厲害,那怕畫人比畫山水難。

而為什麼有錢有閒的文人偏愛山水畫呢?我有個很不入流的想法:因為山水畫最簡單,門檻最低。畫人一定很難,無庸置疑(可嘆在中國,人物畫家往往最受鄙視);花鳥蟲魚也不容易,因為要對實際描繪的物品有一定的理解;就是畫建築物(界畫),也得要倚靠特定的用具與技巧,並不是一蹴可幾的。但山水畫,特別是我們一般理解的那種山水畫,基本上只要會拿筆、會蘸墨,大概就能畫了。古時文人都能寫一手好字,能熟練地寫出流暢的書法,畫山水不會很困難。溥心畬就曾講過,他從未學過畫,只是看看古人的作品,臨摹一下,就能畫出來了。我覺得這不是誇張,而是山水畫發展到後來,確實出現格套,只要照抄幾個固定的範本,就能畫出不會落差很大的作品,更何況以溥心畬看到的,都是清宮收藏的精華,而控制毛筆、墨色濃淡,這早就是他習字過程就要學會的,所以幾乎不會有門檻。

可以說,傳統中國推崇的繪畫主題,都是易入門的主題。山水畫是一個,其次是墨竹,因為畫墨竹的方式幾乎就是書法運筆,會寫字,就等於會畫墨竹。松樹也是一個時常表現的題材,因為畫松樹也跟寫書法差不多。梅花也是。是以「松竹梅」就成為一個組合,與其說他有什麼象徵意義,不如說他是最好畫的三種植物。

所以中國的山水畫真的很特殊嗎?是也不是。只是我很不愛為了迎合一個主題,隨意攀附,但中國在處理某一主題時,往往難以避免,特別處理到自家的東西,更是如此。像裡面的文章「山水演義」,開宗就寫:「山是硬的,水是軟的,這就構成了基本的陰陽。進一步概括,看勢則山靜水動;觀態則山往高處聳水往低處流,庶幾又多出兩組空間上的向背。於是一山一水,只消無窮分形,便大致可代表中國人的天地,在傳統文化中,又叫做『造化』。」諸如這類內容,很有誤導之嫌,又不知所謂,對我來說,幾乎是胡言亂語。

書中也有談到藝術史的內容,但也充斥著空泛的內容。比如當中有個北京故宮書畫部副主任汪亓,寫米氏山水,不知道是他覺得這種雜誌不用太認真,還是本來他的文風如此,竟寫出這種內容:「二人描繪的飄渺空靈的山川為士人提供了一個平靜祥和的精神家園,一個安居樂業的棲息之地。」對他的身分頭銜,其實是很折墮的。再者,米氏山水實在不是很好的介紹主題,因為他們留下來的作品太少了,所謂的「米家山」,可能是後來的人想像的成分居多。

總之,這書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無論是主題或執行,我覺得是好過台灣的。台灣大概除了藝術雜誌,幾乎不可能有個主流雜誌做一個這麼「文化」的主題。可是要論內容,我又覺得很糟,因為除了圖以外,就是一堆自我感覺良好的廢話,整本書,即使是費盡心力做出的表格,都沒什麼參考的價值。但要知道,這就是某種中國的中產階級受用的模式,他們藉此去吸收他們缺乏的文化傳統,並以此為基準來認識。與其透過這種內容去認識,我寧願像台灣這樣,一般人處於恆常無知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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