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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林語堂先生「談邱吉爾的英文」後

李稼麗,《中國語文》16:5,1965年5月

二月十八日報載中央設通訊特稿,林與唐先生在「談邱吉爾的英文」中深深感慨:我國白話都是文謅謅的,不夠雅健,寫出來文不文、白話不白話的。白話文喊了四十幾年了,如今能寫出雅馴的白話文如徐志摩者,能有幾人?徐志摩為什麼能寫出雅馴的白話文呢?林語堂先生以為他是得力於元曲宋詞,去其繁縟,採其精華,而後白話與古文鎔鑄一爐。所以才能有那麼高的成就。他說:「能操縱真正白話的,才能寫白話。」可見操縱白話是寫好白話文的基礎,要「不避白,不忌俗......得白話之抑揚頓挫」才能成功。

最後,他甚為痛心的指出:當今白話作家,對精警而耐人尋味的句子不能脫口而出,用字不夠恰當,措詞不夠雅健,都是搖搖擺擺的說,文文謅謅的作。究其所以如此,歸根結底,是中學國文教師沒有善盡職責。所以,林語堂先生老實不客氣的斥問:「中學國文教師何在?」

林語堂先生遠在海外,對白話文學的發展一直關懷,使我們十分敬佩。他此次充滿信心的緝拿到了阻礙白話文發展的罪魁,就是我們這些中學的國文教師。說來輕鬆,想來嚴重,這個罪名可真不小啊!

如果容許我在這裡自白一下的話,林語堂先生可能武斷了些。身為國文教師的我們,誰不希望他的學生用簡練而生動、有趣而口語化的句子寫白話文?就是作文評語,不用文言也已漸成風氣,哪裡敢文謅謅的開倒車呢?

有一點是推賴不掉的,那就是:一般學生多在長期惡補之下斲喪了寫作能力:更受升學主義的緊緊驅逼,出洋主義的炫耀迷惑,他們的腦子滿是數、理、化學,要藉著這些爬進大學之門,要藉著這些出洋鍍金;還有一個更堂皇的理由,那就是「科學救國」,所以一天到晚:習題、習題、考試!構成了中學生的繁忙生活,哪裡還有心情理會什麼「雅馴」不雅馴呢?學生如此,社會風氣如此,學生的家長更是如此。有一次我選了五十本宮任為優良的課外讀物分發給學生,讓他們輪流著每週每人讀一本;學生不敢把這些書帶回家去,生怕家長搜查到毒罵一頓:「讀這些東西能幫助你數理及了格而不留級嗎?能幫助你闖過聯考的大關嗎?」學生們若說:「這是老師叫讀的,還要作讀書報告呢!」家長就更會光大火罵:「這位自私的先生,怎麼不顧及人家孩子的前途呢?在升學競爭下,哪有『閒情』去搞這些玩意兒?我不信國文也會考不及格,那一定是他故意的吹毛求疵。」在這種情形下,每週五六小時的國文課程(連作文在內)能給我們訓練學生操縱真正白話的機會嗎?不多多閱讀能夠「出言雅馴」嗎?單單責怪國文老師公平嗎?單靠呼籲呼籲能改正輕視國文的觀念嗎?寫到這裡,我不再作過多的控訴了,也無意把國校老師與學生家長一齊拉上公堂,只是慚愧的說:「我一直站在這裡。」

鄭騫、何容;王玉川三教授談雅健的白話文

柯劍星,《中國語文》16:5,1965年5月

讀了幽默大師林語堂先生「無所不談」裡提出的「雅健的白話文」以後,記者拜訪鄭騫、何容、王玉川三教授,談論白話文的為什麼跟怎麼「雅健」問題,同時也跟一些中學的國文教師們談道中學的國文教學,以及他們讀了林先生這篇文章以後的感想。

首先,台大文學院鄭騫(因百)教授說:所謂「雅健」,出自韓愈的文集,他拿「雄深雅健」來形容柳宗元的作品。「雅」是「不俗」,「健」是「不弱」。林先生所說的「雅健」,可能也是這種解釋。

鄭教授認為要使白話文達到「雅健」的地步,才能「耐久」。關於怎樣達到「雅健」的境地,他認為「形式要簡單,內容要含蓄」。話太多,一定有廢話;說的太明白,沒有內涵,不耐尋味;這就成了「俗弱」。因此,他主張寫白話文的人,要記住寫的是白話「文」,不能過分口語化。因為語言的變化多,文字的變化少,寫得太口語了以後,時間久了就會被淘汰的。

他對記者指出白話文的歷史說,胡適之先生在五四運動那時候所寫的白話文是第一階段。他們剛從文言的桎梏掙扎出來,處處故意不用文言。這種「壯士斷臂」的表現可能有些「矯枉過正」。到了第二階段,白話文的作者很多,朱自清、徐志摩、余平伯是最有名的,他們直接受到胡先生的影響,可以說是第一階段的餘波。在這個階段,朱先生還談論文言詞句在白話文裡的「上口不上口」和「筆下檢查文言」的問題。今天,白話文應該進入第三階段,不應該再有文言白話的成見。因為,現在四十歲以下的人,全寫白話文,普及時期過去了,應該要求怎樣充實白話文了。如果徐志摩、朱自清這些人還在,他們的文筆多少也會改變。

至於怎樣教學白話文的問題,鄭教授謙虛地說他「沒有經驗」,可是指出若干值得仿行的原則。第一,他說:「白話文不像文言文需要詞句的解釋。但是對於文章的背景、層次、組織,應該多多講解,內容要多發揮,並且在文句上拿它跟語言比較。初中要講文法,高中就要注意修辭。」其次,鄭教授說,讓學生多讀是很要緊的。「不一定讀精純的文章,要讓學生比較出文章的好壞,以後他就會模仿跟避免。」

至於林語堂先生說「能操縱真正白話(如關漢卿)才配寫白話」的話,鄭教授並不以為然。他說,林先生說使得徐志摩白話雅馴的元曲宋詞,很多根本不是白話。宋詞元曲雖然也是「精鍊的語言」,到底距離白話很遠。

何容教授對於語堂先生所舉的例,覺得倒是「切中時弊」,可是他認為林先生的說法也許會引起誤會。他說:徐志摩的白話文「得力」於元曲宋詞,正像有人說胡適之「得力」於文言。話是不錯的,就看「得力」兩個字怎麼樣解釋了。假如我們說胡先生的白話文「得力」於英文,林語堂先生的英文「得力」於中國文,也該沒說錯吧?徐志摩的詩,如「塚中歲月」,的確是「白話」;像「泰山日出」那篇散文,修辭就修得太兇了,恐怕關漢卿讀了也不會喜歡。反對白話的錢基博所編的文學史,對寫白話文的作者,只承認有一個徐制博。但是胡先驌在一篇文章說,只有張恨水、潘鳧公的白話文能夠存在,別人的白話文都要「覆瓿」。那就是各人的看法不同了。林先生要是肯寫白話文,也許能夠獨創一種文體,可惜他老先生老愛寫他的「語錄體」。

王玉川先生首先分析言文不一致的原因說:我國幾千年所積累下來的文化遺產跟詩詞歌賦,由於從前的百姓大都不識字,並沒被老百姓所接受。老百姓嘴裡的話,只限於表達日常生活,即使有些很生動細膩,文人卻覺得俗氣,不敢用。時間一久,文字不能跟語言同時進化,而語言裡對我國文化的表現,也顯得很貧乏。

因此,王先生希望文化界人士,在保存發揚我國優良傳統文化的時候,要注意:「怎樣把表達我國文化內容的詞彙,加以改進。使寫出來的文章,不但人人看得懂,而且聽得明白。」這樣,才能使優良的傳統文化進入語言,而後語言也才能豐富。他說,把中國文化優秀部分語言話,絕不是少數語言學者所能做到,必須全部文化界人士共同來做。當然,語言學者並不會認為能寫出很像老百姓所說的文章,就可以滿足了的。

一些中學國文教師,看到林語堂先生寫的「中學國文教師何在?」都向記者表示「有點兒難過」。但是他們指出,教科書的枯燥,課外讀物的貧乏,引不起學生閱讀的興趣;升學競爭又拘束了若干學生想多讀課外書的意念。教員們受生活擔子的壓迫,沒有時間仔細批改學生的作業。更嚴重的,是社會趨勢造成學生「大學畢業就出洋」的思想,忽視本國語文的重要性。林先生如果把現在國人「寫不出雅健的白話文」,歸罪於中學國文教師,顯然並不公平。

他們還說,我們也讀過很多白話文。我們覺得國內的白話文,比起當年已經大有進步。林先生所要求的「雅健」,應該是指高級欣賞的,我們不可能要求學生們一個個都做得到。如果林先生人在國內,他應該不會說出「中學國文教師何在」這話的。

後記

這是林語堂「談邱吉爾的英文」在台灣的報章刊出後的回應。這回應不甚爾爾,但語境竟有點像現在中國大陸的評論文章,大抵高壓統治下,要批評點什麼都只能往淺薄一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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