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從「大中國」的心態轉變為「去中國」之後,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觀念,影響了我們對「中國」的認識呢?有一點我認為至為關鍵:歷史。

雖說網路上早已經有一股重新評價臺灣歷史的風潮(比如畫得很逗趣的臺灣吧),但這仍沒有觸及到「中國」觀的核心。我逐漸發現,如果我們要真正的「去中國」,勢必要先「去道統」,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質疑中國歷代修史「天命所承」的正統觀,拋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觀念,重新來理解中國的歷史。只有這樣理解,才有可能找到臺灣的價值,以及加諸在臺灣身上正統觀的枷鎖。

像我之前因為要準備展覽內容,請同事查一下臺灣有沒有年代比較久遠的大廟,好配合我們預定要展出的明代寺廟壁畫。他找了一些始建於「明永曆年間」的廟宇,說這同是明代的。我說不是,是清代的,他大惑不解。他不知道臺灣人寫的「明永曆」年,其實是清康熙年間。一直到鄭克塽降清前,鄭氏政權一直奉南明桂王為正朔。

我同事所受的教育比我還好,但他顯然對南明政權一無所知,也不清楚南明與清朝的關係。這不能怪他,臺灣的學校在教中國歷史時,從來沒有教過這段,我也是在出社會之後,因為看了講南明歷史的書才知道。後來看了杉山正明的著作,又發現了我以前從不知道的蒙古,蒙古雖然是中國正統王朝的一部份,但他也是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巨大帝國,更不要說在他「離開」了中國正統之後,仍在漠北一代繼續維持政權,如果按照外國學者的看法,這個「國家」延續了兩百多年,直至被滿洲(清)招降。甚至是現在西方學界流行的「新清史」(可見「【李愛勇】新清史與「中華帝國」問題——又一次衝擊與反應?(一)」等文),也是去「正統觀」的眼光,認為清朝不是「中國」的清朝,而是一個立足於東亞大陸的帝國,在概念上應當要接近鄂圖曼帝國或哈布斯堡王朝。

由於這種「正統」觀我們一向視為理所當然,以致於不自覺被其所困。比如過去國民黨政府與中共爭奪「中國」的代表權,即是受困在正統觀之一例。現在中共治下的人認為中國理所當然只有一個,臺灣理所當然是中國的一部份,也是受到正統觀的影響。中國人受到正統觀的影響,倒不為過,但臺灣人不應該再囿於這種觀念當中,把正統看成理所當然。國家的「道統」只是統治者用來合理自己統治的話術,現在已經是民主社會,政府的合法性,在於人民的授權。既然臺灣現在的狀況是如此,我們看待歷史,也應該要捐棄過往獨尊「正統」的觀點。比如說,我們習慣都以宋代為正統,可是當時世界理解「東方大國」,講的實是契丹遼。日本和朝鮮在清軍入關之際,一度非常抗拒這個來自東北的蠻族成為「中國」,當時的南明政權也不停以「正統」之姿向海外求救。然而日朝發現南明難以為繼,所以才有所謂「華夷之變」的看法,認為華已變夷(清朝代明而治),反而曾是「夷」的邊鄙之處(日本、朝鮮)繼承了「華」,成為文明教化的中心。這跟現在中共用簡化字,而台港兩地用正體字有異曲同工之處。

如果臺灣要創造文化上的價值,應該要從這裡開始。正統論不需要我們去提,那個就留給中國吧。我們要研究的,應該是中國人不太在意的「非正統」,比如渤海國、大理國、吐蕃、回鶻、遼、金、西夏、北元、南明,還有近代許多被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刻意隱瞞的許多歷史。我甚至覺得,如果臺灣要梳理歷史,第一個要了解的,應該是南明,畢竟這個幾乎被忽略不提的朝代,對臺灣卻是影響深遠。

凡事定於一尊,已經不是治史的原則,更不要說這個原則竟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臺灣不僅在寫自己的歷史要有自己的觀點,當我們看待中國的歷史時,也應該有自己的觀點。最近緬甸的果敢族與緬甸當局對抗,果敢軍隊不斷向中共喊話。只因果敢族其實就是漢人,緬甸人所謂的「果敢語」實際上就是雲貴一帶的西南官話。我找了一下果敢的資料,發現這個邊界歷史實在太撲朔迷離了。但這些「歷史」,從來不存在於中共的官方論述中,也不存在於中華民國的歷史中。臺灣的價值,應該要著眼在這些地方,關注「邊疆」、「弱勢」、「叛亂群體」。如果有人有遠見,在臺灣設立這樣的研究中心,蒐集這些資料,開啟世人對中國另一種角度的思考,臺灣才有可能自外於「正統」而存活。否則,在「正統」之下,我們永遠無足輕重,隨便就可以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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