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談》,臺北:文星書店,1966

我今去了,你存心耐。
我今去了,不用掛懷。
我今去,千般出在無奈。;
我去了,千萬莫把相思害。
我去了,我就回來!
我回來,疼你的心腸仍然在。
若不來,定是在外把相思害。

這首白話歌詞,出自「白雪遺音」。這書編者華廣生,編集成於嘉慶甲子(一八○四年)。鄭振鐸曾據道光八年刻本選要,名為「白雪遺音選」。開明書店一九二六年初版。

這首詩情調之美,可入三百篇。國風有相思,無相思病,但這時的閨怨情癡,與國風略同。明顯的我們看見其白話的音節與詩經四言不同。國風雖是四言,也有依著自然語調突出四言的範圍。如「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間兮,並驅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便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作七言八言讀,亦無不可。樂府歌行,本來不限字數,只要協音律。後來五言七言,律詩出而章法嚴。其實五律七律至五絕七絕,二十字或二十八字,整齊排比,命意遣詞,不容稍懈,故言已盡而意無窮。這正如席上的冷盤,一口一口嚼去,醒人脾胃,在長篇記事詩,便不宜了。唐詩的好處便在此,短處也在此。五言古詩,可能五六十韻至百韻,但是便覺單調。雖可以記事(木蘭歌,孔雀東南飛),但總覺得音節少變化。後來民歌方面自然而然隨語言自然音節而發展為長短句。李白憶秦娥「蕭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壩陵傷別。」我們念下去,自然覺得三、四、七言夾雜,音節特別悅耳。所以李白的憶秦娥及菩薩蠻,稱為唐詞之祖。後來溫庭筠、韋莊諸人逐漸發展,到了五代馮延巳、李煜(後主),可謂奠定宋詞的基礎。這是因為詞可以入樂,而詩不合樂調。北宋自從柳永多創新聲,敘事抒情都好,以後蘇軾、秦少游等發揚光大,長短句遂成為宋朝的特式。這是因為宋詞脫了律詩的束縛,而抑揚頓挫,更得曲折之妙,自有其魔力。我們讀李後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或「太匆匆,常恨朝來寒重晚來風」覺得音調之美,自是唐詩所無的。

這是說白話有白話自然的音樂。宋詞有白話的自然節奏。後來由宋詞而元曲,更加錯綜變化,可以襯字,又擴大變化為傳奇,我們才有西廂記、牡丹亭洋洋灑灑的文字。這期間多少是子夜歌、竹枝曲、劈破玉等民間賞識的歌詞的功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詩人極力講格調鍊字造句之時,民間情歌,卻能暢所欲言,真情流露。桑間濮上所敢言,文人所不敢言,白雪遺音等無名詩人,又敢自然流露出來。其意境,因為真,常常是唐詩宋詞所不能道到。故馮夢龍謂「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童痴二弄」山歌序)。文人的詞,固然有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痴語,沒要緊語。民歌中詞句,自不及蘇黃之典雅,但是也有它的奇語、豪語、痴語,沒要緊語。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謂伊消得人憔悴」,固然好,但終不及「霓裳續譜」裡面不知多多少少的痴語,來得天真。

欲寫情書,我可不識字。
煩個人兒使不得,無奈何畫幾圈兒為表記。
此封書惟有情人知此意。
單圈是奴家,雙圈是你。
訴不盡的苦,一溜圈兒圈下去。

這是文人所想不出來的。「霓裳續譜」題為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王廷紹撰,是根據津門三和唐顏曲師所錄。「幼工音律,強記博聞,凡其所習,俱覓人寫入本頭,今年已七十年餘……」其中自然有許多遊蕩的詞,但是音韻節奏中,有許多天生好言語。

你來了奴兒的病兒去,你去了奴兒的病兒來。
你來了憂愁掛在雲霄外。
你去了相思病依然在。
講個明白,或去或來。
來了去,去了來,倒把人想壞。
來了去,去了來,倒把人想壞。

我所以拉了這些話,一面是要當今白話詩人,明白而且注意白話中自然的音樂節奏。自由詩體起於法國,輸入美國,由胡適之介紹入中國。自由詩是沒有韻律,沒有定格的,但世念下去,應有白話中自然的音節。中國詩自古樂府到了如今,在節節解放之中,韻律逐漸自由,但是永遠未嘗脫離白話中自然的音節。再舉「霓裳續譜」一例:

細細的雨兒濛濛淞淞的下,
悠悠的風兒陣陣陣陣的刮,
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
……
唬得我不由得心中慌慌張張的怕。

一面也我也想,希望文人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只怕白話鄙俚不文,又走入雕琢潤飾做去。王國維說的好「詞忌用代字。美成(周邦彥)解語花『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代『月』耳,夢窗(吳文英)以下,則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秦觀)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東坡素稱少游的詞,只對這兩句,說他意思不過是說「樓下繫隻馬」罷了,何必那些費詞冗句?詞人在文與白之間,難在渾成,東坡是渾成的。宋朝大詞人,常常有渾成的句,純出白話。李後主「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是渾成噢。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也是天生妙語,妙手偶得而已。周邦彥「何由見得」,姜夔「幾時見得」都是很自然的白話。所以說,家常白話,可以入詩,只在做詩的人斟酌去取罷了。

後記:
林語堂此文,大概在非薄當時迎合現代主義風潮的新詩運動。拜中文崩壞所「賜」,如今莫說臺灣,中國人或許也不知道何謂「白話之韻律」了。語音鏗鏘,對他們大概也是不得其解。若說今日白話文之流轉,看流行歌的歌詞應該是最準確的。琅琅上口的歌,除了旋律以外,多半也要有好的歌詞。渾成之譽,若用胡適的話說,就是「平淡而近自然」。可惜現在的流行歌,有這樣水準的不多了。造作雕砌反而推崇備至,像方文山。前兩年他替台北捷運寫的「捷運心文化運動」,簡直惡俗不堪,劣幣驅逐良幣,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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