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不談》,臺北:文星書店,1966

討論是好的,我想。好了,五月十二日臺北中央日報的中副發表金農先生「精確與繁瑣」一文,發自巴黎;十四日發表方村先生「老薑不夠辣」,當是作於臺北;而五月十日拙著登新生報「談孽相」一文,係寄自紐約。此外有誓還先生「論精確」,及成淵先生的討論,在方先生文裡提到,可惜我未寓目。這樣大家天各一方,都能加入討論,國內外可以聲氣相通,如同晤言一室之內,是可喜的。

大概我發表「釋雅健」一文後,方先生曾有「雅健之外」一文,謂雅健之外,應加一精字;文字除了有氣質,有文華之外,應求精確。方先生不滿的要點,是國語沒有語尾變化,及句法構造不夠精密。誓還及金農二位,卻認為「只要運用得宜,自可明白曉暢,精確無憾」(見誓還文)。我在「談孽相」一文,已經據語言學觀照,說語尾變化,許多是無謂而不必要,與字義清楚無關,而位各國國語有個別的文法,「文法所以達意而已,以外沒有什麼用處。能達意便是有文法。」

關於國與此去發展的方向問題,恕我再饒舌。文字是一種藝術。以前嚴又陵提出信、達、雅三字為翻譯標準,足以信今傳後。我想用這「達」字,可以包括文法及語彙的一切。達乎不達?達便了,不達便不了。但是在作家應用起來,有的明白了當,簡而能達,謂之簡潔。叫我們學生文字簡潔,是國文教師的責任。但是今日國語寫作,又有一種風格,取其文字曲折,堆砌曲而不達的新名詞,正如六朝堆砌辭藻。韓愈起八代之衰,便是此意,要歸到古文之雅健明白。胡適之當時提倡白話,主張不用古典,也是這個意思,取明白清楚之意。若因白話,而句讀反冗長,累贅囉嗦,曲而不達,便非提倡白話之本意。我辦「人間世」、「宇宙風」時,屢次提出宋人語錄體,「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便這麼說」,已是白話走錯路向。

「談孽相」一文已經討論文法上的問題,指出各國有各國的文法,及羨慕人家「他她牠」,「這個」,「屆個」,「詹個」,「陣個」之無謂。本文是要講精確問題。

精確實在是語彙問題,而不是文法問題。自然句法曲折迴還,也有曲達之妙。但是大體上,國語文法沒有什麼毛病,不發生什麼精確不精確問題,尤其不是字尾缺少變化的問題。你再分「他底意見」與「他的意見」,並與清楚無關。只因字尾變化的多,文句可以複雜,分析起來仍很便利,如德文一樣。這是德文的好處,也是德文的傻處笨處。人家說笑話,說一人乘火車,由紐約到芝加哥,開車時用一個動詞的一半,如gab,跑了一大灣,快到芝加哥,下一半ab,才說出來(由abgeben一字剖開)。精確是精確,卻繁瑣極了。誰也不能不承認英文比德文便捷了當。他們不肯囉嗦,所以有weather permitting, God willing這種省去許多文法構造而便捷了當的說法。

所以如德文,由「精」可以生出「繁」的問題。我曾聽見Thomas Mann(現代德國文豪)用英文演講,辭句冗長,叫人莫名其妙,聽眾大半不解。中國人要說歐化國語,故意繁瑣,而歸罪於我國文法,我想可以不必吧。

精確在於辭彙,而辭彙是跟思想意象而來的。凡是兩國文化接觸,其影響必見於辭彙。我曾舉出英文輸入法國字,而增加大量的上流社會文字,使英文字彙更加豐富。日文中儘管用假名代表日語,到了文化的辭語,就用漢文,情形相同。今日中西文化交匯,自然有豐富的西洋自然科學及社會科學的精確辭語應該輸入,不必也不能拒絕。互相輸入,是無妨的。

尤其是科學名詞,中文自然應該輸入。但是這在中文一點沒有問題。任何科學名詞,都不難加入,如「壓力」,可以表示「接觸壓力」、「電溶壓力」、「負壓力」、「滲透壓力」、「脈動壓力」、「輻射壓力」、「換能器等效噪聲壓」(最後一例等於英文transducer equivalent noise pressure)。社會歷史科學的名詞,一樣的可以增添。

說中文詞彙不及洋文豐富精確,這是不正確的。科學名詞,及專科名詞,自然我們缺乏。你增加好了,牽連不到國語文法問題。有此意象,必有此名詞以達其意。國文辭彙是極豐富,而饒有詩意的。你說西文possible(可能),probable(很可能),中文怎樣表達?話不能這樣說的。我問你,「可遇而不可求」,豈不精確,英文怎樣說法?中文的「別辜負人家」,西文怎樣表達?「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應如何翻譯?「曉風殘月」、「輕煙細雨」、「暮雲寒鴉」、「倦雲歸岫」、「淡嵐鎖腰」,「輕雲籠月」(這些都是文言應收入國語的一部分),你怎麼翻?「遠水兼天淨,孤城隱霧深」(老杜),你怎麼翻?金農先生指出應文表示「憂愁」固然有sorrow, sadness, grief專語,而中文也有「難過」、「傷心」、「慘痛」。其實何止此數語,還有「悽然」、「淒切」、「黯然」、「愴然」、「惆悵」、「離愁」等。「傷心人傷心語」,我認為是極好字面,英文未必表達出來。英文豐富,中文也豐富。

最怕的是,國語因求精確而走入繁瑣,又因抽象而走入文弱。大家要表示前進,就得搬用似乎科學的抽象名詞,造成不雅不健而並不達的惡文風。抗戰時有一個笑話。空襲時,應該「滅燈火」,在英文有一個健全的普通名詞,叫做black out。但是華府什麼不通文人,要擺架子避開俗語,寫官樣文章,說termination of illumination,成為笑談。意思是要精確,其實不然。此間大學教授及政府官員,也常愛弄這個玄虛。最近有一笑話,有公文一段,都是冗長費解的文字,一司經過一司通過,後來發表。有人去責問,何以有此種文章?是誰寫的?答語是:「這不是一個人寫的。」這話有兩種解法。一是寫的不只一人,又一解釋,寫的不是人。

大家把國文弄好要緊,以後你要怎樣洋化,也不至不通。章行嚴(秋桐)甲寅雜誌,雖用文言,豈非十分精確縝密的文字?其人不足取,其文猶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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