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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初,東北季風已到達台東。傍晚細雨過後,我們騎摩托車下山,來到都蘭糖廠。

都蘭是台東一個只有一條街的小鎮,停在美麗的臺灣東部海岸線。聽說糖業興盛時期,都蘭糖廠曾是全臺灣紅糖產量最大的民營糖廠,紅糖濃甜的味道和濕潤的海風混溶,充盈小鎮。糖業沒落後,都蘭糖廠在1991年停產。再過十多年,許多原住民藝術家離開都市,移居都蘭,廢棄的廠房被改建成為藝術空間和聚會場所。每週六,糖廠咖啡館都有原住民歌手的演出,常常熱鬧到夜深。

那個傍晚,原住民藝術家們在聚餐。三三兩兩的人們端著盤子、碗、鍋子,走進咖啡館的院子。夜色黑下來,燈亮了,院子中間的大桌子上,放滿各種盛菜的容器。周圍或坐或站,大約有十多人。大部分人膚色黝黑,輪廓很深(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原住民的典型相貌)。氣氛歡快、自由,常常爆發出笑聲。像紹文所介紹的,臺灣的原住民很幽默,喜歡開玩笑,尤其是東海岸的原住民。

穿著暗花長裙、身形如山、聲音如大提琴一般的原住民歌手巴奈,請每一個人跟大家介紹自己帶來的菜色。紹文指著桌子那邊另一個身形如山、穿著深紅色長袍、束發的男子說,那是巴奈的愛人那布。

輪到我們了,紹文,我的臺灣朋友、此行嚮導,聽起來有點底氣不足:我叫紹文,我帶了幾位大陸朋友過來……這時,那布打斷他問道:大陸?哪個大陸?美洲大陸還是非洲大陸?還是中國大陸?要說清楚嘛。

紹文結巴了一下:嗯,中國大陸。接下來的話,他更是虛弱:她們有從甘肅來的,也有黑龍江的,廣西的……她們這次特別跟我說,不想一直待在臺北,想要來原住民的部落,想來台東,聽原住民朋友唱歌,所以我才帶她們來這裏……

我聽得懂這段對話背後的含義:中國/大陸,這樣的稱謂,本身就意味著對兩岸關係的不同理解;即使我們大部分人都住在北京,紹文依然強調我們各自的原籍,因為邊疆身份能夠淡化“北京”的政治涵義;而最後那段話,當然更是特地示好。

我順著紹文的話,繼續示好。話音落處,滿桌無聲,那布突然笑了,露出被檳榔染紅的牙齒:祖國大陸來的嘛!您辛苦了!

這次一起去臺灣的朋友,是在中國各地女同志[1]組織的志願者,到世新大學參加兩岸同志口述歷史座談會,之後到台東旅行。她們中的絕大部分是第一次來臺灣,對臺灣懷著各自的想像,但是基本上對這樣的反應,有些不知所措。

和在臺北時不一樣,那天的晚餐終結於幾乎完全的相互漠然。一方面,原住民朋友們有自己的議題,晚餐後,他們聚集在一起,觀看一部關於美麗灣大飯店的紀錄片,抗議東海岸被政府交付財團開發;另一方面,我們待在山上民宿連續幾天無法上網,此刻搜索到無線網路,各自拿著手機悶頭瘋狂上線,聊QQ看微博,收信回信。弄得既愛原住民、也愛“中國大陸”、期待大家能互相做朋友的紹文在旁邊乾著急。

原住民對中國沒有興趣哪,在原住民部落工作的紹文很發愁地講。到都蘭之前,他跟那布說,要帶幾個大陸的朋友來,那布問,那我要不要掛國旗?當紹文轉述給我們,來自黑龍江的gogo興奮地問,真的?五星紅旗嗎?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gogo,發現她不是在開玩笑。當然是中華民國國旗啊!紹文說。Gogo聽了默不作聲。

在臺灣照例是天天喝酒。兩天后,我們去台東的鐵花村。這裏原來是台鐵的宿舍,現在也已成為一個音樂表演和創意市集的小聚落。夜晚的院子裏,散落著喝酒聊天的人們。酒吧裏傳出民謠歌聲。深夜,演出散了,剛剛認識的朋友們席地而坐,且酒且歌。gogo喝醉了。

我在洗手間找到gogo的時候,發現她在痛哭。我們相識五年,第一次看她哭成這樣。她哭一會兒,打開水龍頭呼呼洗臉,說一會兒話,再哭一會兒。Gogo白皙俊秀,此時本來就不大的眼睛豔腫如桃。

我以為她是想念在北京的女友,她搖頭嗚咽,你看,他們其實並沒有那麼歡迎我們,那天晚上他們說“祖國大陸來的”,其實是在嘲諷……我點頭,當然啊。Gogo是個非常敏感的人,幾天來,我們被臺灣朋友的熱情和善意包圍,她第一次這樣直接地碰到出於兩岸關係的敵意。“可是另一方面”,她說,“我們那兒大部分人,肯定都還是那麼想的,覺得要統一啊,包括我媽,X,她們就是這樣的人,我即使告訴她們,她們也肯定不會理解的,你就覺得,她們是你最親的人,可是你們根本沒辦法溝通……”gogo停了一下,“說是政府和人民分開,你說能分得開嗎?”

gogo哭了一個痛快,我們走出洗手間,繼續喝,繼續唱歌,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那天她的痛哭,卻是一個重要的轉折,臺灣朋友用熱情和友善編製的保護層,那一刻被撕破了,兩岸關係,漢人和原住民,那些本質的、卻被我們避而不談的問題被翻開了。



“日月潭是我國臺灣省的一個大湖。

“日月潭裏有個小島,把潭分成兩半,一邊像圓圓的太陽,叫‘日潭’,一邊像彎彎的月亮,叫‘月潭’。兩潭湖水相連,像碧綠的大玉盤,小島就像玉盤中的明珠。

“日月潭在台中附近的高山上,水很深。日月潭的周圍是山,山上是茂密的樹林。山林倒映在潭裏,湖光山色,非常美麗。

“我愛美麗的日月潭。我愛祖國的臺灣島。”

這是我在小學二年級學的課文《日月潭》。在當時、以至今天的教學體制下,課文要熟記、背誦,進入潛意識。美麗的日月潭,因此成為中國觀光客在臺灣的第一目的地。而最後一句“祖國的臺灣島”,“祖國”沒有被清晰指出,但通常這個詞,指中華人民共和國。

在歷史課本裏,臺灣被描述為先後被荷蘭、日本殖民,1949年蔣介石敗退之地——臺面下的演義,是他被毛澤東打跑。大人們又說,收復了香港是鄧小平的歷史功績,沒能收復臺灣,卻是他最大的遺憾。

長大之後,看到很多人懷念1949年之前的中華民國,那時候有“白色恐怖”、官僚資本,但軍閥槍殺學生之後,還懂得下跪道歉,那時候享有過某種程度的言論自由,在思想論爭中,有人反叛傳統,也有人承繼傳統,文化的衝突和融合,出產了不少了不起的詩人、學者。我們管那段時間叫做“民國時期”,卻不知道中華民國這個政權至今存在,只是偶爾感歎,被革命年代連根拔起的中華傳統文化,還在臺灣。

對於臺灣的印象因歲月而疊加了許多內容,有席捲我們日常生活的流行音樂,偶像劇,娛樂節目,有風格與我們不同的文學、電影,電視節目裏會播放拳腳相加的議會——言下之意是,看,這就是臺灣的民主——但是,我們總歸血濃於水,同文同種。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版圖上,中國如一只雄雞,臺灣和海南島,是雄雞的兩隻腳。

2007年,帶著這些模糊的想像,我碰到了第一批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臺灣人。

那時我經歷累年累月,艱難接受了自己是一名同性戀的事實,並且非常緩慢地意識到,性身份不只是私人身份,而且是社會身份。我開始投身一些和同性戀相關的活動,卻又心存懷疑。幾十年的革命運動,讓人們政治冷感,很怕被權力播弄,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以為獨善其身,在貧瘠的土地上孜孜于文化重建,這才是我的使命,組織、活動(那時我還不會使用運動這個詞),它們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7月,在這種半心半意的心情中,我去珠海參加了一個華人拉拉志願者培訓營,這個集結了兩岸三地、北美的華人女同志、雙性戀、跨性別的營隊,歷時四天,成為中國女同性戀運動的重要里程碑。

對於中國的志願者來說,第一個震撼就來自臺灣。在分享各地區同志運動的狀況時,臺灣性別人權協會秘書長王蘋播放了一個關於臺北同志遊行的短片,從2003年開始,臺北每年都會舉辦同性戀大遊行,短片結束時,在張惠妹的歌聲中,象徵多元性傾向的彩虹旗升起在市政府前。

一同觀看的很多人,和我同樣震驚。有人流淚了。在我們策劃一次會議還要偷偷摸摸精心選址的時候,臺灣已經連續五年舉辦同性戀遊行,市政府不僅“批准”,而且撥款,上街的人數從兩千漸至萬人。一個戴鐐銬的人看見身體舒展自如的人,難免羡慕,並且為“自由”果真存在而震驚和興奮。這是我們所不瞭解的臺灣。不是“亞洲四小龍”之一,不是羅大佑的歌,不是侯孝賢的電影,朱天文的小說,更不是周杰倫蔡依林。

還處在草創階段的中國同志儘管覺得遙不可及,卻好像看到了未來,深受鼓舞。而我那一刻才認真地想到,這是一個已經實現了民主的地方,你可以上街遊行,而社會運動,在臺灣似乎有不同的含義,那又是什麼?

10月底,為這些好奇心驅使,經歷了複雜曲折的簽證程式,我到達了臺灣。七天時間內,我在臺北的街頭馬不停蹄,在咖啡館,餐廳,甚至在整形診所,採訪,談話,晚上回到飯店,仍熱情激蕩,必須立刻記下所見所聞才能睡覺。

那時我最大的問題是:臺灣社會是如何改變的?如何從一個威權體制,轉變為民主社會?社會運動到底是什麼?一個從下而上的變化如何發生?在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何春蕤說,你問我就問對了。

1987年,臺灣“解除戒嚴”。1988年,在美國讀書的何春蕤回到臺灣,想要觀察臺灣社會的轉型。二十幾年來,她已經形成了一套話語,從1970年代的“黨外運動”,到1980年代之後一波一波的社會運動,工人運動,住宅運動,環保運動,婦女運動,同志運動,性工作者運動,她講得波瀾起伏,卻又思慮清晰。權利不是賜予的,不是蔣經國一聲令下,民主從天而降,權利是一點一點鬥爭出來的。在何春蕤看來,所謂“社會運動”,不是一兩個人帶領一群盲目的群眾,而是如何讓群眾變得更有力量,成為運動的主體,“人的轉化就是社會的轉化。”她說。

在另一次採訪中,社會學家夏鑄九把臺北命名為市民社會浮現的城市,“社會”逐漸壯大,與政府平等,市民成為城市的主人,懂得自己的權利是什麼,並且參與改變。在我聽來,比起總統直選制度,這是更了不起的變化。

回到北京後,我坐在辦公室的桌子上,給同事們講述此行。1989年之後,中國知識界對於政治現實十分冷漠,技術思維甚囂塵上,追名逐利是最可能的選擇,潔身自好吟風弄月,做個文藝青年已算好人,還去呼喊改變,不是太傻了嗎?太多的聰明人,也太多的虛無和墮落。可是臺灣之行讓我看到,一種堂堂正正、堅實的熱情是可能的,知識者應該去參與社會,每一個人都應該,而變化是會發生的。我看到了。

不止是我,那次同行的一個男孩,原本只想成為電影導演,在臺灣被“洗腦”,回到北京後,很快成為同志運動的重要組織者。

這是我到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一次旅行。



那一次我對臺灣的興趣,還來自另一個命題:文化。

2007年7月,我在北京看到雲門的舞蹈。這是林懷民第一次到北京,雲門舞集展演了之前的許多舞蹈片段。有《紅樓夢》、《白蛇傳》一類的主題搬演,也有像《水月》、《行草》這樣以東方美學的神韻,與現代舞完美融合的舞蹈。而“雲門”一詞,來自《呂氏春秋》,指黃帝時代的舞蹈。我被迷住了。

也是在那前後,我和一些朋友去黃永松的辦公室喝酒。黃永松在1970年代臺灣回歸“鄉土”的運動中,創立《漢聲》雜誌,到各地收集民間美術,1980年代之後,他開始到中國做同樣的工作。近些年,他在臺北和北京之間來回奔波,時間分配一半一半。《漢聲》在北京西壩河的辦公室,有一張很大的實木桌子,平日工作,餐時就是朋友們聚會的地方。

那天在座的還有高信疆。高信疆在1970年代出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于政治高壓下開闢思想爭論的空間,還不能集會結社遊行的時代,那是最重要的戰場。他晚年既已被臺灣遺忘,也無法如他所願,在北京進行媒體革命,徒隱居耳。[2]那天見到他,深藍色棉布對襟大褂,白髮不亂,莊重幽默。聽說他很難約,因為每天晚上被住在臺灣的太太監督要在電話中禱告。

我們問親身經歷、並與同代人促成了臺灣民主變革的高信疆,你覺得中國還有希望嗎?高信疆說,當然有,從歷史來看,只要有六十年的時間休養生息,中華民族就能翻過身來。我們立時增長力氣,多喝了幾杯。

喝醉之後,高信疆和黃永松站起來,高唱陝西小調。唱畢,平日悠易溫和、一派佛氣的黃永松大聲說,我是臺灣人,也是中國人!

這兩個人,帶著某些珍貴的中國傳統人格,溫和堅毅,在大時代中勇於承擔責任,時代過去後,他們仍有瀟灑氣度。這樣的人,我以為只有古書裏才會有。中國的革命年代摧毀了深沉複雜的傳統,物質時代又把共產主義理想嬉笑唾棄,在一個粗俗的社會看到他們,我竟有和歷史重逢的親切與激動。

畫家陳丹青2008年到訪臺灣後,寫下《日常的臺灣》,感慨在大陸消失不見的“溫良恭儉讓”,在臺灣找到了。“我不關心臺灣曾經戒嚴與解嚴,也不關心那裏如今實行的是真民主還是假民主,以我的閱歷和記憶,民主實現之日並非太平世界,一如革命成功之時,世道尤為難測。我在乎人群的德行,社會的日常,普遍是在底線之上還是底線之下。”

這是許多人對臺灣的感覺,小至日常生活的細節,大至文化、思想,人們傳說,中華文化在臺灣得到了繼承。

而當時的我在想,我們處在無可逆轉的“現代化”進程當中,如何使中國傳統與外來文化結合,生出真正的“甯馨兒”,是一百多年來未曾止息的文化命題,看起來在臺灣,以雲門、《漢聲》為例,已經有了出色的例證。——這是我帶到臺灣的另一個問題。

可是當我到達臺灣,卻發現這個問題面臨閉合。臺灣正在身份的焦慮當中,“去中國化”轟轟烈烈的進行。站在臺北的街頭,朋友說,再往前是甘肅街,我這個甘肅人大喜:你們還有甘肅街?對啊,臺北很多街道都是中國地名,可是這跟我們到底有什麼關係?朋友說。

在當時的採訪中,幾乎所有人都提到了選舉操作的省籍分裂。身為外省人第二代的朱天心最為激烈:我生長在這裏,這是我的城市,為什麼有一天卻要被喊滾出去?她說,我不是在為國民黨權貴抱不平,我在為那些老兵抱不平,他們一生背井離鄉,到老不僅窘迫,而且被嘲笑說很“傻”——為什麼主體意識落成,所有個人的際遇就都不存在了?

聽了許多這樣的故事,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當我提出問題,很多人也無言以對,因為我所讚賞者,正是對方所要離棄的。

回到北京後所做的文章,其實邏輯混亂,不成樣子。在一篇短文裏,我寫道,朝鮮戰爭的爆發,使得中國無暇攻打臺灣,從而為中華文化留下了小小的喘息空間。蔣介石當年帶走的大批學者,有深厚的國學修養,他們教出的弟子,二戰後出生的一代,既有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又受英美之風的影響,兩方文化的融合,造就臺灣社會“黃金一代”——林懷民,何春蕤,夏鑄九,張大春,朱家姐妹,等等。我當時未見清晰,也不一定敢講出來的是,大概也就這一代,此後大概不會再有了,因為方向已改變。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我的朋友、讀者解釋,臺灣不再是你們想像中的中華傳統文化的守護者,要更複雜,它不僅在政治上就是一個獨立主體,更重要的是,“臺灣人”,而非“中國人”已經成為總體認同,很多人不僅在政治上,也在文化上急於和中國切割開來,更不用說原住民的冷感。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我的臺灣朋友講,如果你使用一種語言,卻排除這種語言背後的文化傳統,這不是很矛盾嗎?更何況,中華文化中有很多很棒的東西,你們不要,真的太可惜了。

有一次,一位臺灣朋友在北京和我的同事們一起吃飯,她講起在埃及旅行時被海關官員誤認為是中國國籍,她向對方大叫:我不是中國人!我是臺灣人!滿座寂然。很久之後,其中的一位朋友這樣描述他的感受,你以為我們是一家人,結果人家根本不這麼想。

一方仍在一廂情願,將政治問題(統一或者獨立)與情感問題(我們是不是一家人)混為一談,也在體量龐大、武力財力占優的自大情緒裏沒有自覺,另一方的抗拒卻是越來越清晰。餐後,臺灣朋友後悔自己太唐突,冒犯了大家的感受,我卻覺得,正像1971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197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國建交,臺灣破滅了“反攻大陸”的迷夢——真相有一天必將到來。兩者之間的鴻溝之大,值得gogo這樣一次痛哭。



2007年之後,我一直熱衷於談論臺灣,希望在各個可能的媒體制作臺灣特輯。有一次,紀錄片導演張釗維問我,你有沒有想過,臺灣對於中國的讀者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們為什麼要看臺灣特輯?

的確,對於臺灣來說,中國是近在身邊的龐然怪獸,經貿依存度越來越高,與飛彈共同威脅著臺灣的存在,必須要去面對,可是對於中國人來說呢?

我沒有辦法說,臺灣是一個精彩的地方,值得去瞭解——閱讀已經變得越來越實用。而就我的觀察,大部分中國人對臺灣各有想像,卻不一定真正想要去瞭解。很多人寄託了國家想像和政治情結——唯一一塊沒有被“解放”的土地,有人把它看成華人社會的奇跡——因為它的民主體制,也有很多人如前所述,把它看作中華文化命脈留存之地。無論如何,那是中國大陸的對照。

可是在我看來,臺灣還意味著別的。

我想起2008年3月,藏人在西藏暴亂。4月,許多八零後年輕人在MSN簽名之前加上“紅心”圖示,來標識自己的愛國情緒,反對“西方社會分裂國土的狼子野心”。他們或許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是如何熟練地被政府操縱,但是如此整齊劃一的反應,仍然令我驚訝。我在困惑,他們去過西藏嗎?他們曾經和藏族人交談過嗎?他們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也曾經是其中一員。1996年,中國最紅的一本書叫做《中國可以說不》,我是一個被書中民族主義情緒輕易煽動的讀者。那時候和同學聊起臺灣問題。我憂心忡忡地說,如果現在不能統一,越往後越難,因為老人們還對大陸有感情,可是年輕人一定越來越淡。同學是一心掉進古書的“古墓派”,她的反應很淡漠:那又怎麼樣呢?幹嘛一定要統一?我怒起來:你怎麼這樣想?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不讓她那麼想的理由,突然靈光一現:如果臺灣獨立了,那新疆怎麼辦?西藏怎麼辦?同學不說話了。

過了幾年,我跟同學講,其實獨立也沒有什麼。換她激動起來:如果臺灣獨立了,新疆怎麼辦?西藏怎麼辦?我傻了: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她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差不多同時,我和一位在美國讀書的同學談起臺灣,她給予同樣的答案:如果臺灣獨立了,新疆怎麼辦?西藏怎麼辦?你以為美國是省事的啊?你別天真啦。

時至今日,想起這些對話,我不以為自己天真,也不以為每一個普通的學生——不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讀書,有必要去替官員考慮國際戰略問題,那只是我們以大陸為中心、漢族為中心的國土想像。

沒有多少人在乎臺灣人怎麼想,西藏人怎麼想,新疆人怎麼想,只是歷史敍述告訴我們,自秦以來,統一集權是好的,分裂是不好的,版圖大是好的,征服是好的,而我們,處於這個好的中心。

2009年,我參與音樂家朱哲琴的工作組,去邊疆地區採集民族音樂。常常花幾個小時驅車到大山裏,聽幾百年、上千年來流傳的歌聲,詫異身為漢族的我,從來不知道這些美麗的文化,再看他們幾乎被漢化、實則全球化了的日常生活,深感多樣文化的被毀滅,是我們所有人之禍。

7月,我們到達新疆。在去往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路上,聽說烏魯木齊發生了維漢仇殺事件。之後翻越天山山脈一路南行,恐懼、憤怒、不解越來越深地捲入工作團隊,像一個逃亡的隊伍。

當我回到北京,發現人們對此事並不關心,它的影響不超過一個新聞標題,儘管近兩百人死去,一千多人受傷,儘管我的朋友們多半供職媒體,對於獨裁體制、民生艱辛自有該有的政治判斷。我向他們解釋新疆見聞,講到當地吏治貪腐嚴酷,無論維漢回都十分痛恨,朋友說,對啊!我們石首[3]人民也這樣啊!某個程度上,我同意他所說,可是把問題歸結於政權,看起來是越來越安全,越正確,可是身為漢族人,作為中國文化、經濟、社會的既得利益者,又怎能無視文化的強勢同化,歷史上的壓迫、掠奪,甚至屠殺?

在拉薩,我們邀請強巴喇嘛帶我們參觀布達拉宮。他推掉早已安排好的“林卡”(意為郊遊),為我們一一解說。結束之後,他帶我們到他所在的沙拉寺喝奶茶。2008年3月以來,武警進駐沙拉寺,人身控制很嚴。強巴喇嘛一直以來最大的願望是去印度走釋迦牟尼之路,可是政府不發給他護照。他離開拉薩想回家鄉,卻在公路被關卡攔截,不許通過——那些天只要是黝黑藏人相貌,都會被盤查,漢人則不用,“是我的土地,我的家,為什麼不許我通過?你說是嗎?”

當日我無法回答這個善良、智慧的喇嘛,今日我說,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如何看待臺灣,如何看待西藏,如何看待新疆,意味著如何能從幾百年來受苦受難的悲情意識,與突然迸發的自大傲慢——這兩種情緒毫無規律可循的交替中解放出來,願意去看見、理解他人,真正成為開放、健康的人;也意味著我們是不是能放下虛妄的國家想像,“大國夢”,放下強/弱,大/小對比、成王敗寇的功利與奴性思維,真正平等對待不同民族和文化,也平等對待自身內部的成員;如果不是這樣,不過是一輪又一輪的暴政輪回。

這是給我們每一個人的問題。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對紹文說,我理解原住民藝術家們的冷感,或者說是敵意,這敵意來自兩個層次,一層是過去幾百年來漢人對原住民的欺壓,另一層中國對臺灣的威壓。我尊重這樣的敵意,它來自受傷的民族意識,而一經覺醒,就有可能復蘇。



從台東回到臺北,參加了“秋鬥”——由臺灣工人運動傳統而來的遊行。年輕人站在宣傳車上高喊慷慨激昂的口號,讓我想起我們的某個年代。一輛宣傳車上赫然寫著“實現社會主義”,嚇了我一跳,後來才知道原本想寫“實現社會正義”,結果寫錯了字。

我在遊行隊伍裏不停看到朋友,也被介紹新的朋友,臺灣於我,有了更深的情感牽絆。沒有了上一次上天入地,想要把這座城市翻遍的強烈好奇心,坐在台大附近的咖啡館,溫潤,閒散,只想一直坐下去。

和1980年代末、1990年代相比,臺灣社會運動處於低潮。也就在這個時候,一本記錄二十年來臺灣社會運動歷史的書《秩序繽紛的年代》出版。書的副標題是《走向下一輪民主盛世》。編者在導言中指出,這本書不是懷舊之作,這一趟歷史導讀,也是幫助自己看清楚未來的挑戰和方向。“如果中國是19世紀崛起的大德意志國,那麼,如何讓臺灣在戰略位置上成為荷蘭和比利時(位居強權間的戰略要地),而不是捷克與奧地利(德國的囊中物),可能是未來最關鍵的命題。”

書中最後一章《第三種中國想像》,作者吳介民梳理了自己對中國的觀察,提出臺灣國內政治依然擺蕩著擁抱大陸與排拒中國的兩頭,此時的釜底抽薪之計是,逆向思考,反守為功,經營民主與社運的“價值高地”,以爭取泛華人社會的“文化領導權”。

文章的結尾處,作者寫道:“臺灣歷史中,有無數人為了追求美好而民主的生活付出了代價。前人的付出,換來我們這代人的幸福安逸。但是,臺灣社會不可能永恆偏安於世界的一隅。我們的生活也不可能凍結在目前的時空。臺灣要在下一輪民主盛世中站穩腳步,前提是,以人類社會為尺度,貢獻臺灣自在而獨特的價值。換言之,就是將臺灣社會的價值,置入普世價值的視域:我們不必過度放大自己歷史命運的特殊性;臺灣人民過去與當前正在經歷的苦楚,曾經得到世界人權工作者的關照和守衛,同樣的,民主化之後的臺灣,除了努力保全自己民主生活的果實,還須思考如何回饋世界。

“把這個問題意識帶回兩岸關係的思索。中國的成就,是人類的成就;中國的腐敗與罪惡,是人類的腐敗罪惡;中國的苦楚與難題,也是人類的普遍困境。這是普世的真正意義。倘若我們無法從過度特殊化的視野中解放出來,就難以瞭解面對‘霸權中國’所需要的、不卑不亢的從容氣質,將要從何而生。臺灣社會需要認真思考,面對‘經略中國’這個歷史課題。……經略中國要從社會運動這個價值高地入手。社會運動是實踐的場域,目的是促成中國建立自由而民主的公民社會。從這個角度,中國可以借道同屬華人社會的臺灣,進入世界公民社會之列。這正是臺灣可以貢獻於華人社會文藝復興之處;這也是我提出呼喚的,臺灣積極爭取華人公民社會文化領導權的切入點。”

開始讀這本書時,我已回到北京,不可思議的新聞接踵而來,讓人如魯迅所說,懷疑自己所居是否人世。越來越多的人自焚以保衛家園,而無論老幼,只要握有一點小權力,就變得不可一世。回想在臺灣的日子,像一場夢一樣。

我在不同的場合,阻止朋友們說出“反正都要統一的”,“都是中國人”這樣的話。有人說,你這個台獨分子。我說,就現在這個中國,還是不要把任何人拉進來受苦了吧。

隨後我覺得一陣心酸。若別人不該受苦,那麼,難道只因為我生在中國,生在這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任意一個偶然的點上,我就註定要承受不自由、不平等,我的父輩、我的同輩,我的下一輩,都要作為一個渺小、而沒有尊嚴的個體,就命定要被權力碾過,也只能看著未來往更壞的地方沉淪?同時還要被評判,被推拒,被拒絕理解,被看作這個龐大機器的一個部分,而不是有血有肉的複雜體?

因此我讀到《第三種中國想像》時十分驚喜,那不僅在於我再次看到了自信開闊的氣度,也是因為,那是我期待的坦誠的對話,同情的理解,讓我們從“人”的境遇出發,真正的結盟。我已是臺灣以社會運動“反攻”的受益者,又有何理由不相信新的道路?

我想,我們大概是生活在一個理想都不會實現的年代。時代在變壞,也許會越來越壞。我們所做的努力,在權力面前往往像螳臂擋車。是什麼讓我們還堅持在此生執著?是一些不得不為之的執拗信念,還有彼此深深的連結與支持,是知道你也在那裏的踏實——那帶來的力量無與倫比。

[1]同志,此處指同性戀的代稱,以下同。

[2]高信疆於2009年5月5日在臺北去世。

[3]指2009年6月,湖北市石首市民眾不服警局對永隆大酒店墜屍案的處理方式,雙方對抗升級,政府動用武警及防暴車,一度有7萬民眾與員警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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