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網路上出現一張台北市大安區錦安里的告示,反對麥當勞在當地設立癌症重症兒童中途之家,並號召里民「抗爭到底」,一時間輿論沸騰,網路上揶揄怒罵之聲交相而來,而用「天龍人(國)」這帶有強烈貶意的謔稱,也理所當然安在這些錦安里民的頭上。

以這件事情去詆毀台北人,顯然引起很多台北人不悅。個人意見部落格的作者陳祺勳在自己的臉書粉絲頁寫:「錦安里的事情不只是台北的特殊現象,所以不要繼續說天龍人不天龍人的,我在高雄也看過大樓懸掛白布條說"反對創世基金會植物人照護中心進駐",以及台中也曾經有社區反對同志機構設立的事情,看到這個新聞,當然,憤怒,同理,不平都是很正常的反應,但與其只是辱罵一些對象發洩情緒,更積極的方法是,把這當成一個提醒,提醒自己可以有更開闊的眼界,提醒自己可以實質性的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再微末的善行也彌足珍貴。」戴立忍也說「天龍國」是指行為模式,而非特定區域,大概他也不想因為自己住的地方就被歸類成跟反對者同類。

以錦安里一些人的心態去臧否全台北人的道德水準,確實很不公允,但「天龍國」之名既可以如此根深蒂固,也絕非無的放矢。熟稔「海賊王」的人自然知道「天龍國」的取名淵源,但在此之前,台北就已經被稱作「台北國」,明指台灣的首善之區,實與台灣其他地方格格不入。

這種認知有多種來源,其中一種,是到台北求學工作的中南部民眾的「第一手接觸」。中南部的人在台北,多少有一些令他們發怒的「台北人語錄」,最常聽到的就是台北人會把出了台北(這個「台北」概念大小不一,有時可以寬至台北縣市,有時會狹窄到只有台北市區)的台灣其他地方稱之為「鄉下」,所以他們會習慣說「你們台南鄉下」、「你們高雄鄉下」,而從「鄉下」延伸出來的,就是一堆可笑的臆想:「你家裡是不是用木材燒火煮飯」、「你們那裏有沒有百貨公司」,最近的話可能就會是「你有沒有坐過捷運」一類,然後把一切和台北不同的答案歸為「鄉下」。

田園生活雖然許多人嚮往,但住在中南部都會區的人總會因為對方大驚小怪的口吻,感受到深深的侮辱。我堂姊就很討厭他以前公司的同仁說「你們高雄鄉下如何如何」,有次說「你們高雄鄉下的路都好大條喔」,在她聽來,彷彿就是說「就是鄉下人煙稀少,路才能那麼寬敞」,連道路的寬度都變成取笑的內容,「鄉下」儼然成為台北人的歧視用語。

就算嘴上不說,台北人某些行徑也會觸怒中南部人。我高中同學在師大念書時,她的宿舍寢室有個台北人,但那位室友申請宿舍並不是要搬出來住,而是把宿舍床位當成堆放東西的地方,方便她上課就近去拿,要不就是有時在系館待晚了,可以先在宿舍過夜,隔天再回家。那位室友如此持論:「反正一學期宿舍費用才多少錢,這樣很方便。」但對寢室其他人,特別是犯了思鄉症還會躲在棉被裡哭的小大一而言,如斯行徑不僅高調,簡直是張狂。我的寢室也有過類似的室友,一星期只進來寢室一兩天,會在寒流來襲的時候開著十八度的冷氣裹著厚厚毛毯睡覺。因為我不乏聽到類似說法(開著超強冷氣蓋大棉被睡覺很舒服云云),害我一度以為台北人都習慣揮霍能源,好顯示他們的「不同」。

當然,不是所有台北人都如此,但我們總是會記得最「突出」的例子,如果不幸這例子重複了兩次三次,則任憑有再多台北人心中並不如此認為,也無濟於事,所謂三人成虎,大抵如此,而且這種台北人的印象如此得到共鳴,顯然喊虎的遠不止三人。那時還沒有「台北國」之說,更不要說是「天龍國」,但中南部人對台北人的刻板印象,早已存在心中。

在「海賊王」漫畫中,「天龍人」是貴族的名稱,所以用「天龍」之名,多少影射台北有些人有著貴族一般的身分,這是對「天龍」之名不滿的人略而不提的一點。錦安里和其他地方歧視最主要的不同之處,在於錦安里一開始就用了「高官出入」這個理由,後來又傳出里民說這附近住家多是「高級公務員」,很有「以官壓民」的感覺。這種以大學教授、公務員、官員等「特權階級」組成的社區,恐怕只有台北才有,這種場所,也被謔稱是「天龍國」的核心地帶。如果多數的台北人只是自以為是貴族,則這群人就是真的享有某些特權。這些人,就成了台北的原罪。

所以若要認真區分,台灣其他地方的疾病或族群歧視,或可以用另一種歧視的說法,稱他們「民智未開」,可是在一個號稱住有高官政要的社區,還出現「癌症不會傳染是騙人的」言論,如此引來的錯愕和憤怒,可謂台北獨步。至於把這種憤怒擴大成整個台北,恐怕也是台北人的共業。雖說台北是台灣的政經中心,並非台北人可以左右,但台北人因此享受到台灣最多的經費和資源,也是不爭的事實。台北人大可以說這是酸葡萄心理,可台北人吃葡萄吃得如此理所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成為其他人吐口水的對象,似乎也是應該要忍受的代價。

若更深一層看,台灣其他地區將台北視作自外於台灣的「異質空間」,其實是因為台北被很多本省人看成是「外省人的城市」。台北接收許多大陸來台的政府官員、學術人員、軍政人員,以及他們的眾多親屬。這些人不是住在與一般本省人隔離的眷村,而是日本人留下來的宿舍。就在這深宅大院中,過著真正「避秦」的日子。台北自此從一個日本的「殖民地樣板」變成半套民國遺夢。雖然這種說法在現在非常不政治正確,但抱持這種看法的人,特別是台獨主義者,其實頗為常見。他們於是很自然而然把看似都是本省人的中南部與那個外省人佔大多數的台北區隔開來,並以「天龍國」加以強調。所以「天龍國」之名出現,表面上是台北人的特權與歧視所致,但對台獨份子而言,也正中他們要將台北異質化的下懷。

既然他們心中已經對台北懷有偏見,出現錦安里這樣的例子,不啻是最完美的佐證,證明這些「天龍人(外省權貴)」確實不可一世、氣焰高漲。但,台北人並不總是外省人,指台北人都是外省權貴也不正確,所以「天龍人(國)」這種模糊的說法,成為很好的曖昧地帶。如果真要認真追究誰「有資格」擔上這個名稱,我想通常會是上一代就定居台北,從來沒有離開台北到台灣其他地方(國外不算)長期生活,閩南語講得不好或是根本不會講,逢年過節時不需要塞在高速公路「回南部」,甚至根本就沒有墓塋可以祭祀的台北人。這種人特別容易把台北看成是台灣的全部,而台灣其他地方,對他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他們也許很習慣往來台北跟香港、北京、上海、東京、洛杉磯、溫哥華、雪梨,卻不見得去過一次鹿港或麻豆。也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在舉手投足間特別容易觸怒非台北人,並且數量龐大到可以撐起「天龍人(國)」的謔稱。

台北人一定心有不甘,但我相信表面看起來偏頗的事件,往往只是龐大積累中所浮現的冰山一角,就好像台北人的偏見可能也其來有自。畢竟日據時期台北就已經是發達的現代化都市,日本人用歐洲風格建造的政府廳舍和公共建築,矗立在寬敞的三線道旁,是台灣人從來沒有過的視覺經驗。我想當年外地人進台北城,那種劉姥姥入大觀園般的大驚小怪,次數多了,可能就成為台北人的刻板印象,一直延續到戰後。只是台北人忘了與時俱進,這種優越感竟在網路時代變成負擔,使台北人也成為刻板印象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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