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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立忍(原文連結

幾天前一個夜晚,我在影院看了《賽德克巴萊 》,上下兩部一氣呵成。走出影院已近凌晨兩點,微雨的街道空無一人。來到露天停車場我將停車卡塞進自動繳費機,單色LCD螢幕隨即顯示240元的應繳金額,我不經思索便打開皮夾拿鈔票餵養面板上那道紅色隙口,一陣機械聲嘎吱亂響後,銅板叮噹掉進金屬溝槽,接著那台黃色塗裝的機器吐還剛才吞下的停車卡。盯著那張懸在面板上的小紙片,我意識到自己不需思索便訓練有素地迅速完成一次其實複雜的交換(空間↔金錢↔時間),而在這之前我花去五個小時試圖理解那個拿獸肉交換鹽巴的叢林信仰卻相對如此困難。

魏德聖導演選擇了一條困難的路。困難,指的是受眾無法單從影片所提供的資訊理解轉換。

《賽德克巴萊 》的影像語彙,毫無疑問是採取以美國為主流的系統,無論場面調度、鏡位選擇、分鏡邏輯、攝影機運動方式、影音剪輯蒙太奇手法等等,都近似於主流觀眾習慣的好萊塢電影語彙,其間也不乏幾處頗有新意的動作場面設計,可是說是具備充足商業電影的外觀。但劇本結構鋪陳上,則恰好相反,採單線線性敘事結構,打破商業電影慣用的製造衝突與敘事節奏等定型技巧,時序推衍也給人時快時慢之感,縱橫觀之,產生一種不均衡的感覺,這種感覺一方面來自時序與結構,另方面則來自以主流語彙外觀下的非主流題旨鋪陳。這些因素綜合會在觀影時產生頓挫感,閱讀慣性上和心理預期上造成的頓挫感。

受眾已習慣從觀看一部電影的情節過程中,獲取一個可與生活經驗參照的簡單命題,這在受眾觀影後的描述當中可以看到,也許不那麼整齊劃一,但脫離不了「大概是那意思」的範疇。受眾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循著簡單命題將觀影所得總結並與他人交換(這三四年的台灣電影氛圍,因這種交換獲致的集體感顯得特別重要)。舉一類同電影的例子,《阿波卡獵逃》的簡單命題指向「即使身處絕境也不輕言放棄」或「愛生出比殘酷更大的力量」,易懂而集中,且符合主流價值無可反悖。情節圍繞著此一命題,受眾觀影過程也在易於思辯的狀態下隨之起伏,這也是現今全世界主流觀眾被養成的觀影習慣。

以現今社會生活經驗去理解《賽德克巴萊》的簡單命題為何?「徹底實踐信仰才是真正的人」、「寧可犧牲不可苟全」、「逆境橫陳,就用鮮血抹去一切」?無論從哪一面向整理,想來都讓人膽顫心驚,不知該如何安置觀影所感。這令我想起之前閱讀關於日本武士道相關記錄、作品時的衝擊,接著連想起中途島戰役之後美軍目瞪口呆地看著密如蟻蝗的神風機群直向自己撞來、為主復仇的赤穗四十七浪士集體切腹、劫持自衛隊北方司令並發表演說後切腹介錯的三島由紀夫、美軍佔領伊拉克引來前仆後繼的自殺炸彈客...,而這些聯想之所以輕易被招喚,是因為無論古今,這些看似與當代文明價值衝突的行為都曾引發大量思辯,有種種豐富文章史料反覆探討,即使無法徹底理解,但要「安置」這些事件並不困難。而《賽德克巴萊》卻幾近突兀地把一直以來被扁平化理解的史實搬上銀幕,並試圖呈現一種與當代文明衝突的價值信仰。大眾還來不及理解「出草」所代表的信念,「出草」已被輕薄的媒體淪為體毛穿幫的代名詞。

魏導演選擇不過度評斷的立場,以「合理反應」來推衍情節與人物性格,一小片段一小片段的「合理反應」架構起讓人難以承受的巨大悲劇。這種手法無疑成功了,當第一個頭顱被砍下時,觀眾或許恐懼,但可以理解。直到第十個、二十個頭顱被砍下,我想觀眾已經無法單純理解一次次看似合理的殺戮積累下來的結果。也就是說,導演藉著多次重複的細節表現,把觀眾從「保存生命」為大的生存觀,推向「生命為信念服務」的概觀。這類其實在現實生活中仍不斷發生的現場,一旦密集呈現在銀幕上就會讓人無法招架。無論是寫實電影或者殘酷劇場的手法,其核心不外乎擺脫形式桎梏,直指所謂真實的存在進而引發思考、甚至解放思潮,藝術表現形式其背後多為目的而服務,形式大過目的時,除非形式本身便足以提供思維空間,否則往往流於形式作用,甚至讓作品題旨失焦。

魏德聖導演是我個人非常敬佩的電影工作者,在多數台灣人而言,魏德聖導演也是等於是種表徵。我甚至可以這麼形容,對台灣來說,《賽德克巴萊 》不是電影,而是《賽德克巴萊 》。也因為如此,當第一部《太陽旗》至今票房仍未超越《海角七號》的時候,不免讓人擔心,而接續的《採虹橋》到目前為止更加深了憂慮。自《海角七號》前便已開始積累的巨大能量,反映在票房上不但沒有加乘還打了折扣。或許如同《海角七號》一般,最終需得合併以社會學的角度觀察剖論,才能更析離出箇中原因,但那是未來評論者該做的事情,此刻難竟全貌。此刻能做的是什麼?今晚與親友餐聚,席間有兩位表示看了《太陽旗》之後,反倒沒再看《彩虹橋》的慾望。我問為什麼,他們也說不上來,而是說了些驥望電影能為苦悶生活帶來歡樂的需求、或《賽德克巴萊》是史實大片之類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

為什麼不把《賽德克巴萊》完整看完?這是一簡單提問,而答案似乎被層層疊疊的什麼卡住了。台灣有史以來最鉅大的電影製作,也是台灣有史以來最自由的創作環境中以最真誠態度面對史實的電影,《賽德克巴萊》不是神話般完美無瑕的作品、不是能一步到位盡解史惑的鉅著,它也許令人恐懼令人失語,它會令某些人期待落空,但這兩部電影還是有被完整觀賞的必要,有被多方討論的必要。不只是因為它盡可能重現了這塊土地上一種存在過的價值,《賽德克巴萊》也是自80年代台灣電影新浪潮後以電影方式進行的另一次尋根運動。多年的的壓抑使得《賽德克巴萊》很驚人,這種驚人表現在作者意志、電影製作、以及表現形式上。但請不要被驚嚇,在這些駭人的巨大背後,是一種質樸的原性和一個真誠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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