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對“失敗”的獨裁者父子

一個獨裁政黨若是想在民眾的心中散播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打壓言論。假如一個人連表達自己觀點的膽量都沒有,你很難想像他是否還能去幹什麼更了不起的事情。而言論自由偏偏又是最容易被放棄的自由,因為閉嘴對人們來說簡直再簡單不過,唯一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勇氣。

臺灣當時便有所謂刑法第一百條,按大陸的口徑叫“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不要說是著手實施叛亂,哪怕你僅僅是發了點牢騷,都有可能被視為有“叛亂意圖”而遭到嚴厲懲處。這種做法使得人們敢怒而不敢言,有意無意的規避風險、遠離政治,讓獨裁者來掌控一切。假如當時的臺灣就有互聯網,各位或許會看到以下 現象:在那些討論時事的帖子下面,出現頻率最高的回復不是“莫談國事”,就是“樓主小心跨省”。

儘管蔣介石在控制言論這方面做得倒還算出色,但我不得不說,和對岸的同行比,他是一個非常失敗的獨裁者,因為他在退守臺灣之後依然在搞孫中山的那套 “地方自治”。這個所謂“地方自治”的目的之一在於通過基層公務員的直接選舉來培養民眾的民主意識,從而為憲政打下基礎。該政策從抗戰勝利之後才算是真正開始實行,雖然國民黨後來兵敗撤出大陸,但蔣介石仍然執意要延續地方自治,由花蓮縣開始推動全臺灣的縣市長等公職人員直選。由於日據時代臺灣人已經有了不少選舉經驗,第一次選舉的投票率竟高達80%。這麼一比較大陸現在的狀況還比不上國民黨白色恐怖時期,簡直就是人間悲劇。

當然,由於國民黨當時壟斷了媒體等絕大部分社會資源,操縱此類選舉可謂輕而易舉,萬不得已時還可以靠作弊來確保自己的勝利,例如派軍隊、員警、教師 等公職人員及其家屬參與投票,或者把投給政敵的票偷偷塗汙成廢票。1975年時主張國大改選、廢除戒嚴令和確保言論自由等的郭雨新就因為開出八萬張廢票而 落選,隨後人們在修路時挖出了整袋的投給郭雨新的票。更有甚者,投票所製造停電,趁機調換票箱……不過話又說回來,國民黨的舞弊行為固然無恥,但兩岸的狀況一對比,你又不得不感慨老蔣這一黨專政搞得實在太他娘的蛋疼了,以三民主義為基本宗旨的黨派和以共產主義為基本宗旨的黨派到底還是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正是因為有這麼一個還算搞得人模狗樣的選舉,國民黨即使可以操縱結果,也不能把事情搞得過於離譜,對民意仍然得保持一點最基本的尊重,不能把類似大陸李剛之類的人也搞上去侮辱群眾的智商。這一方面使他們的基層政治相對大陸而言較為廉明,官員做的是人事說的是人話;另一方面,基層選舉確實大大開啟了民智,提供了參與政治的管道,消除了人們對於政治的恐懼,破壞了言論管制的效果。儘管當時臺灣人仍無法在報紙等各類刊物上暢所欲言,但至少可以通過選舉來表達自己的訴求,一旦他們積攢了足夠多的民意,選舉就會變成反對派彙聚並展示自身力量的最佳場所。1977年,桃園縣縣長候選人許信良正是憑著地方選舉,一 舉打開了國民黨鐵幕的缺口。

這許信良本是國民黨一手培養出的新生代本土政治精英,曾拿著公派獎學金跑去英國留學,回國後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叛逆分子。他在1977年時甚至出版了一本《風雨之聲》,大談四年來在省議會裡的所見所聞,讓本來遮遮掩掩的政治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部分傻逼官員頓時無所遁形。這麼一號人物,怎麼也該拉 進看守所躲貓貓一百次了吧,許信良卻僅僅因“黨紀考核不佳”,被國民黨拒絕提名為桃園縣縣長候選人。誰料許信良竟“違反黨紀”以個人身份參選(代價是被開除黨籍),最終在選舉過程中爆發了著名的“中壢事件”:許信良的助選團隊當場抓到某投票站主任的做票行徑,引發上萬憤怒群眾的大暴亂。說實話當時投票站主任到底有沒有做票也只不過是一家之言,並無其它證據,但國民黨的選舉舞弊早已是臭名昭著,信用徹底破產,因此“傳言”稍一煽呼,人群馬上就鬧起來了,這就跟聖元奶粉說自己是無辜的卻沒人信是一樣的原理。

如果說蔣介石的制度規劃就已經為民主派提供了突破口,那麼蔣經國的“懦弱”無疑將這個突破口進一步的擴大了。在中壢事件中,臺灣警方將被指控做票的監票主任帶走保護起來,在鳴槍驅散圍觀群眾時還不慎擊斃了一名學生,結果整個警察局都被憤怒的群眾一把火連根燒掉。這類“打砸搶燒”事件在大陸會如何定性處理不用我多說,而中壢事件最後的結果卻是“罪魁禍首”許信良以大比分擊敗國民黨提名的候選人,自此之後黨外的“反動人士”們也開始憑著地方公職選舉大規模的侵入國民黨的政治陣地。

曾經有人推薦我去看一部關於蔣經國時代臺灣街頭民主運動的紀錄片,問我大陸人能從中學到什麼。我看完以後覺得,人民其實是一樣的人民,只不過黨是不一樣的黨,蔣經國在對待這些“反革命暴亂”時實在缺乏“殺二十萬保二十年太平”的魄力。有人說他是“迫於群眾的壓力”才“不得不”進行民主改革,但是俗話 說得好啊:“學生怕什麼?就怕開槍。”坦克一出,誰與爭鋒,一次流血事件就足以創造萬馬齊喑的“和諧社會”,哪還來什麼“群眾的壓力”?而像催淚彈、防暴盾牌和高壓水槍之類的非致命性武器不僅不能起到恐嚇的效果(回家曬曬衣服又上街來了),相反還大大滿足了年輕人自我戲劇化的需要:“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因此與其說蔣經國是迫於社會的壓力,我倒更覺得他是迫於自己良心的壓力。這倒不意味著他就是“偉光正”了,還是那句話:同樣是獨裁政黨,這個黨和那個黨也是有很大區別的。

隨著“美麗島”、“江南案”等一系列事件的刺激,蔣經國順應時代潮流,在1987年正式宣佈解除實施了長達38年的戒嚴令,次年更是完成開放黨禁報禁的壯舉,重新開啟了中華民國的民主化進程。小蔣同志也因此從“獨裁者”一躍成為“中國的華盛頓”,其歷史評價比他老爸高出何止一個檔次,和同時期另一批 愚蠢的民賊獨夫更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很不幸的是蔣經國在1988年便因毫無預兆的病情惡化而突然逝世,在這個改革的關鍵時刻,李登輝這位副總統也一下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四:從奪權到放權

這篇文章寫到這裡,男主角的戲份似乎連20%都沒有,很多讀者或許會奇怪丫怎麼突然一下就變成副總統了。其實蔣經國對李登輝一直極為器重(鑒於逝者已矣,其間的原因已難以考證),按他的設想,李登輝應該攀爬得再更快一點才對。78年時蔣經國就想安排李做臺灣省主席,但是黨內其它大老認為李的資歷太淺,小蔣才不得不把他放到臺北市長的位置上鍛煉了三年。

蔣經國死後情況就不一樣了。李登輝在黨政軍三界都沒有自己的勢力,國民黨眾大佬虎視眈眈,個個盯著他屁股下的總統寶座,甚至連當時的“國母”宋美齡都有打壓之意(為何國母多姓宋?),加上李登輝“本省人”的身份和推行民主政治的傾向,處境更是不利,坊間乾脆稱李登輝只不過是個“臨時總統”。但是李登輝這個人第一運氣絕佳,先靠蔣經國之死當上總統,再靠黨內群龍無首的混亂和宋楚瑜的“臨門一腳”當上了黨主席;第二他本身也確實是個無師自通的政治鬥爭天才,此後竟施展各種手段,輕鬆玩弄國民黨眾大老於股掌之中。

在90年初的總統換屆選舉中,反李陣營(俗稱“非主流派”)為了獲得正副總統候選人的提名,計畫在臨時中央全會上提出為了推動“黨內民主”,硬把提名的投票方式由起立表決改為不記名投票。此時總統選舉仍由“萬年國大”包辦,而國大基本上就是國民黨的看門狗,能獲得黨內提名的人幾乎就已經在選舉中贏了一大半。李登輝作為黨主席,想獲得提名也不過是探囊取物,雖然國代們未必就喜歡這個政壇新人,但也不宜在起立表決中“公開叛黨”,整出總統大選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而非主流派這招“不記名投票”可謂直取李登輝的命門,背後更有行政院長李煥和軍事強人郝伯村等人的支持,李登輝的政治生涯一時處於“最危險的時刻”。當時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退選聲明”,萬一真的演變成不記名投票,乾脆直接退出選舉,保全顏面。

李登輝在非主流派發起進攻的前一天就已經獲知了他們的計畫(事後非主流派指控李登輝派國安局長宋心濂竊聽他們的電話,李登輝當然拒不承認),此時他麾下的頭號打手宋楚瑜扮演了關鍵先生的角色。宋提前一天就對新聞界放話,說所謂黨內民主不過是一些人“居心叵測的陰謀”,在第二天的臨時中央委員全會上更是上綱上線,稱不記名選舉是“奪權陰謀”:“有證據顯示,黨內有一股令人不安的力量在醞釀。”主流派陣營的提前造勢加上此番赤裸裸的恐嚇,最終令中央委員會在舉手表決中以99比70否決掉了不記名投票案,使李登輝得以涉險過關。坊間甚至傳言李登輝動用特務機關搜集情報,以“黑材料”私下威脅中央委員。當然,李登輝對此同樣拒不承認。

對大陸政治比較熟悉的人不難發現,李登輝這套手法幾乎是我黨用來顛倒黑白、打擊異己的慣用套路,就連李登輝自己都承認這段經歷“跟大陸的權力鬥爭毫 無二致”。但到這時候非主流派仍不死心,打算推林洋港和蔣緯國在未獲提名的情況下搭檔參選,國民黨已然公開分裂,這無疑又壯了萬年國代們的膽。而想打破李登輝這種毫無實力基礎的威權統治,所需要的也僅僅是膽量而已,李登輝仍然沒有脫離危險期。

孰料李登輝竟下了一計黑手,把蔣緯國的侄子蔣孝武從日本召回,讓他公開抨擊自己的叔叔是“假民主秩序之名,圖奪權之實,藉法規漏洞從事政治投機”, 一記重拳直接打得蔣緯國生活不能自理。此後李登輝又派人去做林洋港的工作,勸誡同為本省人的林洋港不要幫外省人打擊李登輝,暗示林洋港小心被當成台奸批 鬥。即使是今日的臺灣選舉,族群牌依然屢試不爽,李登輝這手效仿文革的“群眾鬥爭路線”一下讓本來就是非主流派棋子的林洋港毛骨悚然。隨後李登輝又說動國民黨內八位重量級元老出來做林洋港的工作,讓他“大局為重”,在李登輝的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之下,林洋港和蔣緯國最終退出總統大選,導致非主流派的計畫全盤泡湯,內部更是因此產生嫌隙。李登輝玩弄權謀居然玩到能把政敵直接“勸退”的地步,可以與此相提並論的大概也只剩火影忍者裡的絕技“嘴遁”了。據林洋港稱,李登輝其實曾私下允諾他大家可以“輪流坐莊”,因此批評李毫無誠信。老話一句,李登輝對此拒不承認。

順利連任總統之後,李登輝仍有兩個政敵要處理,一為行政院長李煥,二為國防部長郝伯村。前者和李登輝公開不合,後者則號稱哪怕臺灣軍隊搞十年人事變動換上去的也全是他的人,是李登輝實現“軍隊國家化”的巨大阻礙。90年非主流陣營在總統選舉中潰敗之後,李煥對連任行政院長仍是志在必得,李登輝陣營裡也拿不出比他更像樣的人選來。此時李登輝又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為驚歎的決定:用郝伯村頂替李煥成為行政院長。李煥自知威望遠遠不如郝伯村,當下就悲歎自己完蛋了;而郝伯村表面上出將入相,好不風光,一下達到了“政治生涯的最高點”,實際上則被“杯酒釋兵權”,李登輝趁虛安排自己的人馬大舉進入軍界,沒過幾年更聯合民進黨將郝伯村從行政院長的位置上扒了下來;非主流陣營更是幾乎土崩瓦解,被李登輝一一分化擊破,此計可謂一石三鳥。由於坊間盛傳之前用李煥頂替俞國華做行政院長也是李登輝的陰謀,因此戲稱李登輝是用一個行政院長的位置就完成了“一桃殺三士”的壯舉。

在93年郝伯村下崗之後,李登輝已經集黨政軍三權於一身,可謂權傾一時無人能擋。如果單把這段經歷拿出來看,李登輝似乎只不過是另一個老謀深算陰險狡詐的獨裁者,但他一方面在國民黨內凝聚權力、搞得“官不聊生”,一方面卻又還政於民,大踏步的推動著臺灣的民主化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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