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ura

頃看陳雲《中文起義》其中一篇〈曬胸博出位，露波鬥屈機〉引我發噱。今人之重皮相，大概是人類歷史的極致。雖說中國女性不再纏足，西洋女性也不用再穿鯨骨製成的束腹，但亞洲國家沉迷於歐美樹立的體態標準，有愈演愈烈之勢。其中女性的乳房，已經是行之有年的「品評」標準，不唯男子執著，連女性都深陷其中。陳雲列舉香港發展出來的委婉語，從「胸」到「波」、「bra」，風行之盛，連台灣也跟著慣用「波霸」、「New bra」等詞，還衍生出如「波霸奶茶」（奶茶中加入大粒粉圓）等台灣獨有的用語。

然而如「波」這種粵音假借的詞彙，在台灣無法持久，一旦流行不再，即迅速自台灣退潮。去年台灣開始盛行「童顏巨乳」，旋有幾位標榜上圍的「大奶妹」，用字露骨，毫不遮掩。這是台灣媒體素質敗壞之兆，連求字面委婉都免去了。最近又從綜藝節目聽到新詞，稱乳房為「長輩」（「奶奶」在台灣是祖母別稱，旁義之轉），乳溝為「事業線」（女星穿低胸馬甲擠出乳溝搏版面「拚事業」之謂），無故襲奪原有的詞彙，致使無心之言，也彷彿意有所指。

陳雲有感今日香港語言程度低落，特別是九七之後，被中共官方的套語影響──他稱為「程式中文」及「洋化中文」──日惡愈甚，上至高官辭令，下到廣告內文，無一倖免，遂有《中文解毒》等一系列著作，當中文章，都是報紙評論的集結，有時夾雜時論，我不見得看得懂。不過陳氏希望藉「導正」語文來振衰起敝的企圖，令我相當感佩。

台灣如今也面臨語文崩壞的危機，其肇因自是長達八年的「本土」政權。過去國民黨主政，謂推行國語，禁止兒童在校園講方言，貶低方言為粗俗，及至解嚴後才消除禁制，讓方言得以重獲生機。然而民進黨主政後，方言中粗鄙無文的那部分隨著政治人物進入廟堂，將原本國民黨時期僵化但至少得體的官樣文章驅除殆盡。最醜惡的時期，莫過外交部長在媒體前說出「鼻屎大的國家」和「捧懶趴」（閩南音捧生殖器，拍馬屁之謂）。以外交部長之尊，其言論竟然要消音處理，台灣語文之頹敗，幾乎難以挽回。

但面對台灣語文江河日下的困境，卻無人能在報章雜誌撰文，試圖導向正軌。台灣復受「本土化」魔咒束縛，閩南語及客家話原係中原古音孑留，卻被台獨人士用作區隔外省人和土共政權的依據，硬和中國切割。不能像陳雲一樣將廣府話當作「導正」的利器。但台獨人士一方面以此區隔「中國」，另一方面又把台灣使用的正體字及閩南語中的中原古音視作「中華文化」的正統所在，延續國民黨的正朔思維，讓人精神錯亂。顯諸於文章，自然也亂七八糟。

所以看陳雲之文，多少有點攻錯之意。台灣受到中共那種洋化中文的影響較小，但自身問題已然相當嚴重。叫學生重拾古文、鍛鍊文字，固然能收潛移默化之效，卻不能盡除台灣人已然不察的惡習。比如之前從記者開始流行的贅詞，後來則是極端口語化，把「我手寫我口」落實到極致，連閩南語的詞彙都直接按音套字，彷彿在向香港的粵語白話看齊。然香港還有學者考訂粵音正字，台灣輒一逕從俗，不僅讓台灣語文混亂，連帶閩南語的古雅也隨之湮滅，徹底粗俗不文了。台灣實在需要有類似陳雲之流，收拾台灣的語文亂象。

除此之外，陳雲對中共洋化中文的批評，也值得台灣人警惕。台灣沒有受到中共官方那種程式中文的荼毒，但大量的大陸翻譯書籍及大陸文學作品，亦多少影響台灣人平常的行文習慣。雖然出版社處理譯稿，多會替換用語或修飾文句，但仍不能避免中共特有的洋化句型。陳雲舉周曙光的例句：「民主就是獨立的個體和獨立的組織在文明社會中使用暴力外的透明手段爭取利益最大化的過程中逐漸完善的遊戲規則。」（頁224）堪為洋化中文的典型。

洋化中文是五四運動的「成果」，當時雖言「我手寫我口」，實應如陳雲所言：「以中國之手，寫西洋之口」（頁232）。這種洋化中文，在大陸為禍最烈，不僅官樣文章深受馬列著作中生硬的譯文影響，為求「科學」，還不准使用成語套語。我才明瞭何以我每次看大陸的學術書籍總覺索然無味，這跟內容無關，完全是文筆冗贅沉悶所致。什麼「…這些文明世界的新來者在美術的形成中起了多大的創造性作用。」（《羅馬晚期的工藝美術》，頁1）讓我沒幾頁就昏昏欲睡。

真正「好的中文」，或許如詹宏志所言，是上世紀的五十、六十年代，南下避難的文人在中國唯一自由的域外一隅，努力成就的精煉文字。那些足稱範式的文章，迄今仍有不少台灣人奉為作文圭臬。因為時代造就出來的特殊情況，在華文世界應是空前絕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