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這是一本討論中國經濟影響力的書,但這本書其實是在討論中國所遭逢到的問題,和對世界帶來的衝擊:環境問題、能源問題、水問題、糧食問題。每個問題都至關重大,動輒得咎,令我害怕。

中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發展,也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對中國人而言,也許很無辜,整個西方世界發現它的高度文明其實是走向自我毀滅的過程時,已經是二十世紀中葉。而且他們並沒有因此比較收斂,不過是把汙染外放到他們感受不到的地方,然後努力修補自己居住的環境。後來,接連接受西方汙染的日本、南韓、台灣等國家,也意識到歐洲人遭遇到的問題,處理方式也幾乎一模一樣:把汙染搬走,努力修補自己的環境。而中國,作為這段「接力」的後來者,發現他無法循這個模式繼續下去,因為地球已經被摧毀的差不多了,而且因著他自身龐大的人口,中國總覺得自己「還沒賺夠」,遲遲不肯放棄高汙染也高獲利的產業,迫不得已,只能在金錢利潤和高度汙染之間拉扯。

其實中國的種種問題早已有許多討論,近幾年這些問題擴大成國際事件後,中國也開始有比較積極的補救措施。這次的「十二‧五」計畫中,綠色產業成為中國國家政策的經濟發展重心,電動車輛、太陽能、風力、環保材料這些已經在中國發展有年的技術,亟欲在這「最壞的時代」,創造「最好的前景」。台灣也在觀望,無論想分一杯羹,或是害怕中國將因此樹立起綠色霸權,都不敢小覷。作者華衷(Jonathan Watts)紀錄中國的嘗試,比如天津在北京授意,新加坡資金合作下,在濱海的汙染廢棄地打造一個實驗性質的「中新天津生態城」,預計要讓三十萬人進住此地,教育醫療就業消費兼備,成為一個兼有生態保護能力的新市鎮。瀋陽、大連等東北城市則是另一種契機,藉由遷走工廠、廣設公園、增加大眾運輸,讓城市可以重現藍天、恢復綠意,營造出適宜人居的環境。這些成功個案讓中國信心滿躇,縱然中國追求經濟發展犧牲了環境,但恢復原貌絕非不可能的妄想,中國人終究能夠又富裕又重視環保,一如歐洲那樣。

但作者更多是揭露令我們沮喪的破壞實況:汙染的環境難以恢復、消失的物種無法重生。瀋陽和大連的環境改善,是因為當地的工業已經過時,所以可以順利拆遷,放在正在發展的鄂爾多斯或是重慶,就完全不可能。天津的中新生態城看起來前程似錦,可是中國失敗的「生態」聚落計畫不知凡幾,上海的東灘生態城即是一例。天津也許成功機率較高,因為中南海和新加坡都有心打造出一個樣板模範,但硬體建設容易,不加上人的變因,一切成果都還在未定之天。

重慶的看板

更重要的,也是作者在書中最憂心的,中國縱然有心要往「綠色」邁進,可是真正拯救地球的關鍵:減少消費和降低能源使用,一直不在中國政府的選項當中。這使中國一切對「綠色產業」進行的努力都和他想追求的經濟發展相互抵消。一個「中新天津生態城」的成果,對於整個中國沿海城市造成的巨大汙染和破壞,根本是杯水車薪。

我知道要求中國人自我節制很不公平,因為這個世界上最浪費的國家──美國,也沒有叫自己國家的人民自我節制,甚至是國家帶頭浪費,就連現在要救美國經濟,也不是從內部解決問題,反而狂印鈔票,強迫對美有貿易順差的東亞諸國貨幣升值。如果美國的能源消耗能降低到現在的一半,可能就不會有現在中國的環境危機。可是中國不可能用他們的環境危機威脅歐美降低消費和支出能源──因為他們的市場是中國經濟前進的重要動力。中國自己也有無涉外國的汙染因素,比如長江以北大量的供暖需求,漢人文化強勢進入西藏、青海、新疆、內蒙等地,讓當地環境和人文遭到毀滅性的破壞。

最根本的問題是,中國人只剩下功利的那一面,他們只會利用、算計、量化產值,以便創造盈餘。「有錢能使鬼推磨」、「人為財死」像是金玉良言。「敬天畏地」、「物我合一」之類充滿宗教性敬畏或嚮往自然的傳統,在被毛式思維取代後,已然成為陳跡。今日的中國人,在本質上已經和西方傳統「改造自然」的思維同流,即便道家無為的思想被某些人重新提出,所有人卻認為此一前提在於有著一定的經濟地位。沒有盡頭的發展,仍是中國堅定不移的道路。

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想法,像是之前我看的柏楊、黃仁宇對於中國歷史的認知及期盼,若是他們看到今日中國的「強盛」與「破壞」,不知做何感想?(咦,這個問題好像曾經出現過)是讚頌中國離開農業、走向數字化管理的資本大國之路?還是抱怨中國美好傳統被破壞,因此後遺重重?我倒覺得過去中國的落後,反而比較像是永續的活路。中國五千年的歷史,讓原本有大象的河南如今沒有一點原始森林,「母親河」黃河從清澈的河流變成泥河,再從泥沙混濁的氾濫之河,變成幾乎難以流出河口的內陸河,對這「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的大地極盡摧殘。所以中國歷史不停屠殺、戰亂、饑荒,一連串「積極」的人口控制使神州大地有時間休養生息。比如洛陽,有唐一代的繁華都城,在黃巾之亂後幾乎變成荒野,如此情景對中國文化而言當然是悲慘的,但對自然來說,他終於可以稍微從百萬人口大都會的壓力下得到喘息,等待宋代下一個「人口高壓期」,如此周而復始。今天的河南是個人口破億的大省,土地壓力極重,人民在這「承平治世」仍舊苦不堪言,為了經濟鋌而走險的情況下,出現一堆「癌症村」和「愛滋村」,讓聞者鼻酸。但中國「馬列為體,資本為用」的方式,創造出難以想像的成長及財富,也迅速讓地球的環境面臨臨界點。今昔之較,讓我感覺,上帝看待這一切,也許真的有其道理在,我們眼中的榮景,實在不足為恃。

我並不是說中國的經濟成果是罪惡的。如今的中國無論如何,至少帶給中國人一個變好的期盼,作者在書中問到的幾乎所有中國人──即便是貧窮的農民或深受汙染危害的居民──也認為中國以後會愈來愈好,眼前的困境不足為懼。如果中國有任何惡,始作俑者的英國和美國應該要先問罪。但無論惡因要向誰追訴,惡果已經嚴重侵蝕中國經濟成長的光芒。中國用技術發展來逃避指責,但最終還是得面對。這種壓力最終不是國際的,而是國內的。雖然高壓統治可以壓制一段時間,但絕對不是永遠。我想中國的政治中樞提出方案時,應該更要投注心血教育中低階層幹部和民眾,讓他們知道保護環境不是在為後代子孫,而是為自己,讓由上而下的政策不會大打折扣。如果中國的經濟成長是奇蹟,我希望中國人的覺醒速度也可以有奇蹟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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