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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推薦我看《先別急著吃棉花糖》,一本輕鬆的成功勵志書籍。這本書其實要講的事情就是一項──要長遠計畫,別只貪圖眼前的小利(棉花糖為喻)。他用一則寓言性的故事說這個道理,然後賣給讀者兩百元。

我是嚴重的書蟲,不時為文哀嚎自己又「不小心」花掉多少錢買書。但有兩種書一定不在我擇書名單之中,一是理財書籍,另一個就是成功勵志書籍。我以前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對那種教你成功、致富、理財的書籍敬謝不敏,直到我看了《我愛身分地位》後,才豁然開朗。

我曾在寫「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電影感想時,寫到「面對失敗」,引起留言質疑。我當時無法回答我自己提出的「面對失敗」這個認知,現在比較可以闡釋了。重點在於「追求成功」這件事情,美國人發揚平等精神,打破原本的階級價值觀,於是乎社會地位完全根據個人可以賺到多少錢、爬到多高的位子、獲得多大的名聲,古代專制王朝時期用來貶抑血緣貴族和莊園地主的宗教道德和價值觀在新世界瓦解了,而且還進一步成為主流。以前貧苦的佃農至少被高舉為有崇高道德的光輝,可是今天的窮人就會被看成是懶惰、不思上進、愚昧,連道德評價都很低落。這種價值觀的轉變讓人出現「成功焦慮症」,教人成功的書即自十九世紀出現以來便不停出版,到今天充盈於市。

我在看《先別急著吃棉花糖》一書,那個故事從頭到尾講的都是錢(所以我看書末的圖書分類是放在「理財」一類),教你省小錢、「自我升值」、眼光看準、經營長久,總結就是要變成富翁。書中那位教人的「老師」是一位軟體公司的老闆,受教的「學生」則是幫他開車的司機。從頭到尾,它都在歌頌財富的美好和偉大,暗示有錢等於有地位、有尊嚴、人格高尚,而反之則地位低下、失去尊嚴、懶惰因循、目光短淺,它是評定一個人最重要的標竿。

一個人做事情,要把眼光放遠、要宏觀,這是正確的。但賺錢應該只是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也許因為「宏觀」,企業可以擁有天文數字的獲利,但若這些獲利要汙染空氣、排放廢水、讓員工罹癌、讓某些物種滅絕,我們還能加以讚頌嗎?這還能稱之為「成功」嗎?縱然不去牽扯到其他的問題,將金錢收入和道德掛勾在一起的價值觀仍然左右我們。也許我們有一位陳樹菊,宛如從中古歐洲的修道院走出來的光輝典範,但他也就是一個「人心尚未泯滅」的象徵而已。有哪個人看到她的事蹟後從此全意奉獻自己的收入給慈善事業?或是每個月多捐一百元給聯合勸募?大家還是想著多賺一點錢,也許換部好車、換間大一點的房子,或是換一隻可以跟人炫耀的新手機,繼續被金錢主宰我們的價值觀。而這個價值觀終極的「美德」,就是郭台銘、或者是比爾蓋茲這種「成功人士」。

比爾蓋茲如今很努力讓自己「轉型」成慈善家,但絕大多數人如果對他的名字有嚮往,往往不是基於他救了多少人,而是他賺了多少錢。問題是,有多少人可以賺到這麼多錢?這種「成功」的追求本身何其虛無。就算放低「成功人士」的定義,也許是收入千萬的經理人、獲利良好的企業主、國際公司的執行長,難道就是「人人」都可以達到的嗎?若是如此,去追逐「成功」這件事情,豈不是跟追逐永生一樣虛幻?而這種「追逐成功」的集體焦慮,基本上出現在任何一個資本化的社會。而尤為恐怖的是,所謂成功根本沒有絕對的指標,人們不停被落入「失敗」的恐懼感所環繞。賺了一百萬,比不上賺了兩百萬的;賺了一千萬,比不上賺了一億的。你開了凌志,別人開的是賓士;你住信義區豪宅,別人住在紐約上東區的大廈。這也難怪十九世紀上半葉就有法國人發現美國人雖然富裕,卻痛苦不已。這位作者在他的著作中寫道:

在一個不平等的社會裡,再大的不平等都不會引起注意。但是,在一個一切事物都大致平等的社會裡,在細緻的差異也會引人側目……這就是為什麼民主國家的人民在富足的生活裡仍不免感到憂鬱,而且即使在平靜舒適的環境裡也可能對生命感到厭煩。在法國,我們為自殺率的節節上升而憂心不已。在美國,自殺案件不多,但是我聽說發瘋案例比其他國家普遍得多。(《我愛身分地位》,頁54-55)

所以我寫「台灣人…要學會如何面臨失敗,面臨痛苦挫折的情緒」,如今我把他理解成,脫去外部賦予的「成功」價值。當然,那篇文章中的「失敗」講的跟金錢不太相關,但很多狀態,仍舊是今日社會所賦予的價值觀,而這種價值觀,仔細檢視下,往往是很扭曲的。比如對於身材的焦慮,總想著「瘦還要更瘦」,即便自己的體重標準,也要用惡性的方式讓自己符合「紙片人」的美感。這種「成功」有必要去追求嗎?難道在食物過剩的社會營養不良而死是一樁美事嗎?諸此種種,塑造出一個人心被嚴重腐蝕的社會。

其實《棉花糖》一書並沒有那麼糟,書中教導要省下不必要的開銷、要儲蓄、要為自己的未來打算,基本上都是在糾正從美國嬰兒潮一輩開始建立起注重享樂、不停消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縱逸態度。當這個國家行將破產之際,人民也得體認到自己要替自己的生存多花心思。但這種「成功理財」還是存有前提,這當中想必不包括甫一出生就可能面臨非自然死亡威脅,從小就無法接受完整教育的有色人種及少數族裔,更不用說是美國以外的地方。

今日的「成功」想像是美國為首所引領的風潮,但我心中總覺得中國人更早以前就在做了,就是科舉。科舉制度可謂人類社會最早透過制度達到階級流動的方式,不用通過暴力或戰爭。當然這個平等的基礎是很有限的,限制又多。但相較於歐洲在啟蒙時期以前仍以宗教的方式讓人民相信自己身分地位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中國這個有限的制度反顯得無比先進。所以它出現了跟今日相似的「追逐成功」的痛苦,許多士子,終其一生,只是為了求功名。而求功名並非要經世濟民,而是要光宗耀祖、榮華富貴。千餘年間,多少人為此耗盡一生歲月,多少像范進這種落魄書生被制度埋沒,多少頭腦只去鑽營四書五經中的句讀,視其他學問為無物。說起來中國人應該要最為慎戒,但在美國人帶起的浪濤中,中國人如今卻是最瘋魔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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