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柱銘
(北京保利2010年春拍拍品,黃庭堅,《砥柱銘》局部)

我在臉書加入了一個「支持正體」的社群,其帳號非常的激動:「我這輩子只愛繁體字;簡體字醜陋至極,如同殘肢枯骨!」看起來頗為怵目。我才發現原來有這麼多人對繁簡之別有如此強烈的意見,一副視簡化字為仇讎的模樣。雖然我也不喜歡簡化字(所以我加入了這個社群),但我也不至於要對簡化字趕盡殺絕──其實也不可能。大家義憤填膺,對於現狀其實於事無補,只要中共使用簡化字一天,簡化字的勢力就會繼續擴大。中共早在世界各地設立「孔子學院」,專門教外國人「他們的」中文,不用看著未來,就是當下,已經有很多外國人操著有兒化韻的北京口音,寫著支離破碎的簡化字。這是世界理解的「Chinese」,在台灣的「正體」或「繁體」,早就是類似日文或韓文一般的存在。

其實繁簡的爭議,主要是在簡化字「發源地」的中國大陸。學繁學簡,一向各有擁戴群,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我找到一篇很斬釘截鐵支持簡化字的文章,雖然不知道這能不能代表「擁簡派」的心聲,但我覺得這大概囊括了支持簡化字的持論,姑且整理出幾個重點。第一,將繁體字比擬成篆文、甲骨文,稱之為「歷史文化」,認為認為若要恢復,豈不是要連這些文字一起恢復?文中稱這樣會讓「已經走向正軌的現代文化產生不必要的混亂」。第二,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只是恢復繁體字是走向「掛一漏萬的狹路上去」。第三,漢字的發展就是不斷的簡化,簡化字是「一種歷史的進步」,恢復繁體字「無疑是一種歷史的倒退」。

這樣子的說法,頗為扣合當時為了要推展簡化的核心概念──文化進步觀。而所謂的「文化進步」,其實就是西化。簡化字其實是將中文拉丁化的過渡,而中文拉丁化,是清末以來留學歸國的知識份子欲要將積弱不振的中國「全面翻新」的激烈作為。他們不僅希望中國能學西方的機器技術、制度法律、文化思想,甚至認為西方的文字模式也是一種先進的指標,而要將中國字,連同它所承載的那些醬缸文化,一同除之後快。

所以,說穿了,中國文字的「改革」,就是要和過去的傳統割裂。簡化字是「進步」的,因為這些字跟過去書寫古典的文字不再相同,他們要用這些「新」文字去擁抱一個「進步的」西方想像,最終與西方同化,這也就能理解何以簡化字的擁護者永遠圍繞在「進步」、「先進」、「現代」之類的概念當中。但是事實證明,中國大陸如今在某種程度上面的「進步」,其實和簡化字幾乎沒有什麼關聯。這牽引出另外一種說法:簡化字提升中國人的識字率,對普及教育有貢獻。但這種說法顯然完全忽視台灣的教育狀況。即令是現在,我相信台灣的識字率還是高過大陸,而台灣一直都在使用所謂的「繁體字」。也許拿台灣和大陸比,有規模上的問題,但這也僅止於規模上的問題,跟文字的繁簡無關。有什麼研究報告顯示,學簡化字的人比學繁體字的人能更快閱讀完一篇文章嗎?書寫簡化字和書寫繁體字之間的時間差可以大到多拿一座諾貝爾獎或是研發出光速飛行的太空船嗎?我是真的希望支持簡化字的人可以拿一些具體的數據來彰顯簡化字的「優越」之處,畢竟中國人自詡自己活在擁有「走向正軌的現代文化」的國家。

至於「漢字的發展就是簡化」,這種似是而非的悖論,不知道是誰提出來的說法。還不停的傳播,儼然是簡化字存在必然的鐵證。可是真是如此嗎?若仔細去觀察中國文字的變化,與其說不停在簡化,其實應該說是不停「規範化」。比如從甲骨文到金文到篆文這一先秦時期的變化,其實沒有什麼明顯的簡化,有時強調書寫的莊嚴,有些字形反而變得更為複雜。篆書到隸書、隸書到草書是文字的簡化,但此時的簡化並不是由國家制定政策加以更改,而是民間自行選擇的結果。而且像草書這種為求迅速的簡化書體,由於簡化得太過厲害,反而造成閱讀上的困難,必須要另外去「背」草書的字型才能讀懂。所以草書從來不曾出現在正式的文書之中,也絕不可能以草書字體去印製書籍。最後草書變成藝術性遠大於實用性的書體,文人可以用它酬和、抒發心性,但絕不可能寫在科舉的應試試卷上,更不可能寫在奏摺上面。草書之例,恰巧反證中國文字簡化之必然。如果真是必然,何以東漢就已經出現草書,但千年以來,中國人都用楷書著論,沒有人以草書代之呢?

我相信繁簡之爭,在大陸是不會停歇的。不過中國大陸若真的想重新檢回那五千年的博大精深,使用簡化字,只怕永遠都會像是外人一樣窺視中國文化的堂奧,永遠進不去核心之中。這一點,恐怕是身為現代中國人最荒謬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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