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今日的中國是很困難的,因為在寫的同時,他就走到其他地方,每次下筆都是「歷史」,而非描述現況。想起來其實有點嚇人,也許兩年前的景色,今天再去看,已經徹頭徹尾的改掉了。

台灣以前也有過這種改變,比如以前的北淡線,如今成了捷運淡水線,大家可能也想不起來站前新光三越大樓或遠企大樓在蓋起來之前是什麼模樣,三十年前的中山北路跟今天的中山北路也完全不一樣。但台灣的改變跟大陸比,花費的時間還是長一點,而且是一部份一部份的改,很多地方只是殘破,或仍存留過去的蛛絲馬跡。又或者是從無到有,比如台北的信義計畫區,或台中五期以後的重劃區,原本都只是田地而已。不像大陸,他們是把以前的建築,以前的歷史,整片整片鏟掉重蓋,沒有一點點剩餘。像我去西安,繁華的車站前面,只剩下大樓和寬敞的道路,明清的古城模樣,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在面對經濟的發展時,中國常常選擇這樣的處理方式,把過去和現在的連結,硬生生的從地表上割斷。

不斷割裂的中國,使許多人對建築象徵的繁華進步充滿批評。但同時也有許多人對此謳歌,將這些改變視作中國的新生,即便有失去,也只是陣痛,無須太過大驚小怪。

也許北京當局並不是很介意外國旅客來北京要看的是老胡同還是水煮蛋。我也一直認為,古蹟之於中國,賺錢的工具大於保存文化之用。所以西安把大片貨真價實的明清建築拆掉,蓋上新的仿唐建築,裡面是餐廳、是旅館、是歌舞表演,為的就是要賺來西安瞻仰「大唐盛世」的觀光客的荷包。既然如此,除卻象徵意義濃厚的紫禁城或天壇等建築,拆留的取捨,都基於全然的經濟考量。有「附加價值」就保留,反之則拆掉無妨,不過都是些舊磚爛瓦。

崛起的中國,亟欲在自己的土地上蓋出與之相襯的地標建築:國家大劇院、中央電視台新總部、奧運場館,以及一堆「宏大」的地產開發項目。更不要說上海浦東的大廈群,就算地盤下陷了,也要拼著蓋起來。曼哈頓花一世紀打造的高樓密度,浦東以國家的力量,用五分之一的時間蓋出來。但上海至少不是拆掉外灘蓋高樓(畢竟外灘可以吸引眾多老上海迷),北京卻是拆掉合院蓋水煮蛋。權力的獨霸,在天子腳下特別明顯。

中國地景的變遷,反映中國取得財富的迅速──其實人民也是。兩岸三地在戰後都經歷過從窮轉富的過程,香港最早,台灣其次,大陸最晚,但如今大陸沿海富裕城市,一九八○年代以後出生的人,已經幾乎和同時期的港台年輕人沒有兩樣。只是,香港和台灣在經濟發展的狀態較大陸全面,不要說人數,就是比重,大陸仍有很大一部分人民生活困苦,無法享受到改革開放成果的大陸民眾隱沒在光鮮的城市景觀和成長數字之下,與媒體所稱的「八○後」、「果凍世代」絕緣。

這是書寫中國的盲點,要不然就只能討論已經發展的城市文化(及問題),要不然只能從嚴重的發展落差去唱衰中國的未來。我們幾乎難以從一個比較持平的立足點去理解中國,即使李興照寫的《潮爆中國》,我覺得已經討論很多重要的議題,但對於發展落差的中國,盲流、下崗、沒有戶籍的非法工人,他也沒有觸及,或者是說,我們似乎也只能導向某種悲觀的結論。唯一我看到很有心要著力的,是NHK去年的「激流中國」專題。

遽變中國的另一面,是巨大的社會差距。當上海或北京的「白領」朝九晚五,供車供房,週末去內蒙玩耍的同時,內蒙古的窮苦農民,為了一家生計,到北京做苦力,一個月賺的薪金連買杯星巴克也不能,有時一整年也回不去,只能春節回家看看父母小孩。而這種狀態,相較於不停改變的城市風貌,卻很執拗地不會有什麼太大的變動──我相信就算新的勞動法上路,也改變有限。

台灣和香港也存在類似的問題,但和中國比起來,規模很小。我在西安的時候經過一處,馬路兩側許多人或站或蹲,導遊說他們就是到城市打零工的農民,所謂的「民工」──明明西安正在蓋地鐵,需要多少人力,但還是有一堆人只能打打零工,有一餐沒一餐過日子。他們是非法的,卻又無法可管,在城市裡成為潛在的治安問題。要不是中國根本不允許人民拉幫結派,這群人一定是黑社會組織最大的來源。看過網路上有這樣的說法:國家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以後他們就愈來愈富,而剩下的人,就愈來愈窮。

但整體而言,大部分人民對這個國家還是擁有非常強烈的信心,這可能也是中國之所以可以維繫至今的主要原因。在台灣,多數人會先懷疑政府的作為(除卻前朝執政時的狂熱支持者),對公部門的舉措總是批判多於支持。但在大陸,政府政策不僅僅要全力遵守,多數人甚至是加以擁護。當然,先前貴州所發生大規模的暴動事件,說明大陸人民並不是如此甘願屈就在不當的統治底下。但這個事件的起因是有人死於非命,而非公共建設的拆遷。我唯一知道嘗試阻擋這種劇烈的改建方式的,只有想把北京四合院留下來的請願活動。雖然北京最終同意保留城中一部份的四合院,但這些四合院也不會再是一般人的民居,而轉成像上海新天地一樣的商業使用。

未來的中國會變得如何?與其說是不能想像,更貼切的應該是不敢想像。我在大陸的一個感慨是,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去消費歷史遺產,每一間廟寺墓地陵寢,都需要購買價格昂貴的門票。在台灣,幾乎沒有廟宇得先買門票才能進入,除了台南某些國定古蹟。那些是庶民的信仰,文化的根據,是實在的底蘊。這些東西在大陸,幾乎完全被消滅了。而在古代的中原,如今的陜豫兩省,也沒有聞名世界的建築師在此蓋出耳目一新的地標建築,他們只是不停消費幾千年的歷史名聲,說這裡是西周迄唐的中國文化和政治的中心,但每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名字,長安、洛陽、開封、鄭州,都已經不是漢唐模樣,甚至也早不是五十年前的模樣。

但無法否認,如今的中國是清季以來最「富強」的時刻,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中國的地位及影響力變得舉足輕重。未來中國的地貌究竟只是拙劣的美國都會風格,還是有自己一條「中國式社會主義道路」,可能就得寄望中南海與時俱進的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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