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報告咄咄逼人之際,我居然買了一本並不好唸的人文科學叢書,彷彿在自虐。

不過我向來很喜歡非本科的知識,特別文史哲類。語言我是很有興趣的,連帶對語言後面的社會史問題也很有興趣。這本書即很符合我的脾胃。

《拉丁文帝國》原文Le latin ou l'empire d'un signe: XVIe – XXe siècle,十六世紀以後理當是方言興起的時代,怎麼還提到拉丁文?作者提醒讀者:拉丁文的重要性並沒有因為各地方言的興起而減弱,即便拉丁文的出版品愈來愈少,使用的人也愈來愈少,但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拉丁文在整個歐美地區仍有相當影響力。本書即是在討論這五百年來拉丁文之於歐洲社會的背後意義。

說起來,東亞地區也曾有一個類似拉丁文的語言,那就是書面中文,更準確的說,是文言文。雖然中文不像拉丁文,仍有相當龐大數量的人在使用,但嚴格而論,今日的中文應與古代中文分開來看。在某種程度上,文言文也已無異於死去。雖然仍有相當多人可以毫無障礙地閱讀以文言文寫成的文章,但基本上已經無人以此種方式書寫,即便是有,也絕非主流,更無法達到古人──那怕是清代──所能達到的程度。

原本以文言文維繫的的整一漢字文化圈,在西化的趨勢下紛紛崩壞。日、韓以民族主義本位,揚棄原本以漢文化及古漢文素養為中心的菁英教育;越南成為法國殖民地後,漢文及模仿漢字的表音文字全被揚棄,改為羅馬拼音;就連漢文化的源頭──中國也經歷極大的巨變,最強烈的莫過於國家主導的漢字簡化運動,使廿世紀的中國,勢必與古代中國劃出不可抹消的裂痕。

我的文化背景根本沒有拉丁文傳統。對我而言,最強烈而唯一的傳統是漢文化及漢字的傳統。很不可避免,一定要拿來類比。就我自己的經驗,由於我們所學的漢字幾乎與兩千年前的漢隸沒有太大的差別(漢字到漢隸之後就沒有巨大的變化,一直到中共簡化漢字),只要學會古人行文的結構句型,要看懂古文應該比法國人或英國人看懂拉丁文要容易一些。也就是說,要建立與古人的連結,我們應當比較輕易。

拿文言文與拉丁文比較,彷彿有點奇怪。一來文言文一直到廿世紀,還有相當多人在使用,它的消亡是非常晚近的事情,二來文言文沒有口說的問題──手寫和口說不一致是古漢語的常態,這也是為什麼漢字文化可以輕易為日、韓所接受,所以根本沒有「發音」的困擾,直接筆談即可。這些狀況皆和拉丁文不相吻合。甚至處境也不一定吻合──文言文其實仍普遍存在漢語圈的學校教育當中,至少是台灣和大陸,即便台灣的教育部減少文言文比重,但不是沒有。若與拉丁文相比,文言文之於華人乃至於漢語圈社會,應當也是「博雅教育、人文教育、心智教育、思維教育,乃至於品格教育的基礎」(李若庸序),也許更為顯著。

比如,我們都會說「中國傳統最重視孝道」,但公民道德課有教我們如何「盡孝」嗎?教我們如何盡孝的,是《論語》──兩千多年前的語錄。同樣的,公民道德課也沒教我們「做人道理」,也是靠《論語》。正因為從這些經典中學習太理所當然,我們反而不曾意識到古文教育,時常就是李若庸所整理出拉丁文(理想上)之於歐洲人的成效。即便多數時刻,我們只想著背下來應付考試,分辨虛詞的詞性,猜測代名詞指的是哪一位古人,一如歐洲人在拉丁文的詞性變化及語法結構中掙扎。

當我在看拉丁文的處境,我就想到文言文現在的狀況。雖然文言文尚未從中等教育退出,但以前崇高的地位不復在,甚至被當作政治籌碼輒加操弄,比起默默安息的拉丁文,委實更加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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